圖1 《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榮獲茅盾文學獎、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名著，路遙為其嘔盡了最后一絲生命。小說中富有地方特色的陜北方言為營造氛圍、塑造環(huán)境、凸顯人物增色不少，與之帶來一個問題是，可能陜北區(qū)域外的讀者對其中一些詞句無法準確理解，進而會影響對書中情境的體會。

電視劇版《平凡的世界》中，演員說著帶“陜北味”的普通話，又引起了陜北觀眾的“鄙夷”，不土不洋的，丟了原著風味。事實上，路遙在寫《平凡的世界》時，也沒有完全用陜北方言寫，很多佶屈聱牙的方言已轉用普通話寫了。為了幫助讀者對書中引用的一些陜北方言進行理解（重點對第一部進行剖析，理解了，后兩部就能駕輕就熟了），同時也對原著中一些方言用字，挑選幾處，提出個人之見，拋磚引玉，供大家探討。

（一）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幾個虛詞

1.圪。

圖2 圪針

第六章“盡管現(xiàn)在看起來，也大部分是塌墻爛院，但總還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跡象的破舊的院門樓和扎著朽葛針的院墻?！薄案疳槨?，本意是指植物枝梗上的刺兒，在陜北慣指一種山野常見的植物——酸棗樹（或酸棗樹枝）。其干枯后，枝細硬多刺，舊時常被扎在墻頭，防人翻越，類似于后來在墻頭扎碎玻璃片。葛針的常用寫法是“圪針”?！佰佟弊xge，輕聲，助詞，在陜北方言中簡直是個萬能字，可以搭配多種名詞、量詞、動詞、形容詞，球形物體叫“圪蛋”、再小一點叫“圪瘩”，一堆叫“一圪堆”，低下叫“圪低”，彎了叫“圪彎”，簡直不勝枚舉。

關于“圪”系列詞的來源，有眾多學者做過研究。有人認為是吸收了邊塞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音，也有人認為是正宗的漢語，而且是上古漢語“復輔音聲母”的殘留。什么是“復輔音聲母”？如kl：“克廊”（腔）、“圐圙”（圈quan），tl：“特拉”（拖，古音ta）；xl：“赫廊”（巷）；bl：“卜攔”（拌）、“卜拉”（拔）；sl：“撕拉”（灑）；pl：“撲攬”（攀）；ml：“木拉”（抹，ma）；gl（gr）：“圪溜”（勾）。最后一個gl（gr）音，就是“圪”字頭系列詞匯的來源。

2.價。

圖3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中“祈雨調”

第二十章田萬有一首信天游中唱到：“山丹丹花兒背洼洼開，有什么心事慢慢價來…”，第二十五章另一首信天游《祈雨調》中“龍王佬價呦，救萬民！”?！皟r”是又一個使用相當頻繁的語氣助詞，無實際含義，通常跟在一個形容詞或名詞后面，表示一種強調語氣。其發(fā)音，在陜北不同地縣念“見”、“儉”、“緊”、“介”等聲，均以喉塞尾濁音收。

這個詞的用法至遲在宋朝已出現(xiàn)，如宋·嚴仁《一落索·清曉鶯啼紅樹》“日高花氣撲人來，獨自價，傷春無緒。”，元曲使用更多，《西廂記》三本第二折“張生近問，面額瘦的來實難看，不思茶飯，怕見動彈?！?，一直到明清都在使用，馮夢龍《醒世通言》“老尼凈了手，送湯送水價看覷鄭夫人?！保瑒Ⅸ槨独蠚堄斡洝贰叭缳|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究也是要活的?！?/p>

3.則。

圖4 豫劇《鍘美案》

第三十二章“阿呀呀，我咋盼到包文正了，我再一世都忘不了你們兩個青天大老爺…”。這是柳岔公社一位民工婦女，聽說自己可以回家了，跑來感謝田福軍和張有智兩位縣領導。這句話從字面看，按普通話理解，是一句反問句，而實際上，在陜北方言中，這是一句完完全全的感嘆句，其關鍵在于“咋”這個字。

在實際生活中，這句話的“咋”字發(fā)音為ｚà，去聲。個人認為應寫為“則”?！皠t”字在“原則”中讀ｚａ，輕聲，在這個句子中讀ｚà，即“我則盼到包文正了”，這就很明顯是一個感嘆句了，而且可以看出，這與古漢語的用法一致，是古漢語在陜北方言中一個遺存。“則”這個字，在陜北話中使用很頻繁，可以很好地體現(xiàn)出一種腔調語氣，例如“如今這日月好過了，你老人家則好好享上幾年福！”。

4.也。

圖5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中“哭俊斌”

還有一個助詞，使用的也很多，也是古漢語的一個遺存。第二十八章“俊斌本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入土呀？叫他田福堂來！”，“我把他的尸首往田福堂家門上抬呀！”；第四十三章“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收拾東西，準備明天一早就回家呀！”等等，書中還有很多處。在陜北語境中，這個“呀”字都發(fā)ｙａ，輕聲，但如何寫？竊以為，應為“也”字。

在陜北方言“也許”、“也是”等詞中，“也”讀ｙǎ，上聲，但在前幾個例句中“也”位于句尾時，則讀ｙａ，輕聲，是一個時態(tài)助詞，表示一種將來時，用于描述將要發(fā)生的一個動作。這也合乎古漢語“之乎者也”中“也”的用法。因此，上述例句其實可寫為“俊斌本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入土也？”，“準備明天一早就回家也！”。

（二）陜北地方特色的幾個實詞

1.盛。

圖6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中“斗少安”

第二十二章“他父親說：‘我在家里心焦得盛不定，跑來看人家倒究怎樣處理你呀…’”，第二十八章“你先在金家門上盛兩年，以后再說以后的話”，這兩個例子中都出現(xiàn)了“盛”字，但其在陜北話中的讀音和含義，與普通話常見用法是完全不同的。

在普通話中，讀ｃｈéｎｇ，指把東西放到容器里（另一個讀音，shèng，與文義不搭）。而在陜北話中，前兩個句子中的“盛”讀ｓｈéｎｇ，通常指人住在某個地方。這種用法在陜北語境中很常用，但在陜北以外區(qū)域似乎比較少見。

2.龜子孫。

圖7 龜茲石窟壁畫

第六章“鬼子孫們！安安死了，你們哭，為什么不讓我哭？”這是少安他奶奶誤以為是少安出事了，在咒罵她的兒媳和孫女蘭花?！肮碜訉O”，常用語長輩對晚輩的一種不輕不重的責罵，類似的還有“鬼子子”。

某陜北文化名家曾考證，認為該詞應寫作“龜茲”，源于唐末五代，西域龜茲胡人流落陜北，無地為生，多以歌舞賣唱為生，過一種流浪生活，遂被本地人拿來形容那種生活無著、不成事的人。此外，還有一種解釋，認為與四川話中“龜兒子”詞義比較相近，能互借互通，因此可不妨寫成“龜子孫”、“龜子子”。原著第四十九章“孫玉亭那龜子孫又跑到俊斌家去了”，已如此寫了。

篇幅所限，不可能將《平凡的世界》中陜北方言的詞匯、成語、歇后語等說窮說盡，讀者可以細讀文本慢慢體會。

圖8 晉語系分區(qū)

從漢語體系劃分上來說，陜北方言屬于北方方言區(qū)晉語系，涉及多個片區(qū)。由于其鼻音濃重、保留了大量古漢語入聲發(fā)音、以及與官話差異巨大的特有詞匯，使得陜北人常覺得自己方言土的掉渣，即便到省城西安都難為情開口。這一點，我相信陜北出身的路遙到省作協(xié)上班后也一定曾有過這種體會。然而，即便如此，路遙仍然頑固地采用了大量陜北方言用于寫作，而且取得了巨大成功。

圖9 路遙

通過本文的淺顯分析可以看出，陜北方言貌似粗鄙土氣，實則富涵文化、甚至一些字詞還很“古風文氣”。這或許也是《平凡的世界》與陜北以外的讀者，能快速形成共鳴的一個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