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fā)
01
“最近這幾個月,營業(yè)額越來越低了,我們望井這家店的成本挺高,看這樣子快要開不下去了?!?/p>
凌晨一點鐘,我照例填完營業(yè)額,發(fā)進銷售群,收拾賬目,關電腦,鎖好門,離開這家我打工的、同時也算是袖珍股東的火鍋店。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月的分紅又泡湯了,于是在微信群里吐槽了一句。
七月的北方干燥如故,異常炎熱。到深夜了,還是讓人煩悶難耐。來了北方三年多,我這個南方人的體質,還是無法適應,但咬咬牙,還是撐了這么多年了。然而越撐,就越覺得日子過得難受,跟這樣的夜晚一樣讓人憋悶。
我突然想到一件關于憋悶的事情。半個月前,我在店里聽一個顧客繪聲繪色地講,說是在城南,一個外地人把車開到了人行道,不但不道歉,還橫,對著本地人就罵娘,說本地人窮。這下好了,導致群情激憤,這家伙被圍攻到不得不去自首,尋求派出所的人身保護。
那哥們兒夾了一口腦花,一邊哆嗦著吃,一邊講,“我那天就在現(xiàn)場,好多人啊。一本地大爺,啥都沒做錯,過個路,就這么被一個外地人指著鼻子罵,你說你受不受得了。但話又說回來,這也太無聊了,至于這么多人去打抱不平嗎?好多老太太還哭了!你說大家平時日子得有多窩囊多委屈,才會這樣啊。”
我在柜臺前對著電腦,斜瞟著這哥們兒吃菜的那桌,卻一點不覺得無聊。他說書一樣講這個城市的風波,對我來說跟看電影似的,有趣得很。
我也挺能理解這幫憤怒的本地人的,就像我每天夜里一點鐘還在算賬填表,有時候算錯了帳、或是拍的賬目照片不清晰,也被老板數(shù)落,那時我也特想掀桌子。但老板是我遠方親戚,我得叫聲七伯,他對我有恩;況且就算非親非故,我也還得謀生,盼望著我那點可憐的分紅。
對吧,我站在大街上抬起頭,像是在問誰。
現(xiàn)在也是。我走在望井的街上,打開打車軟件,系統(tǒng)顯示,離我最近的車有二十多公里,前面排隊80人,需要等待一小時,我就特別想找個人揍一頓。但現(xiàn)在要真有人來挑釁,我敢揍嗎?這實在是一個問題。
等了半天車,微信群里沒人回復,我接著打了一段字,“不過生意不好也是好事,關了得了,終于不用每天半夜一點鐘,還在填每天的營業(yè)額和成本表了,真煩。”
“李開心,你別矯情了,老子他媽還在寫稿子呢,媽的稿子又被制片人斃了,導向不正確,臨時改片子走向和結構”,劉大風發(fā)了三個哭的表情,“這年頭做新聞,真是自殺行為?!?/p>
劉大風是我大學同學,目前在官方電視臺做編導,兼做出鏡記者。
前幾年,我們一起街邊擼串、或者在店里吃火鍋時,這家伙老勸我回來做記者,“和你那親戚開什么火鍋店,別忘了,你大學不是在新東方廚師學校念的,你以前不老喜歡讀書寫作嗎?放棄值得嗎?”
“我也沒放棄啊,我在店里也可以讀書啊。我現(xiàn)在偶爾也寫寫”,我說。
“哎,你就是對做記者有心理陰影。你比我們都小,當時的事情該過去就過去了,你那時心智還不成熟。哥給你說,在北方,大城市,做記者自由度大,以后轉行也好轉。公關啊、產品啊、創(chuàng)業(yè)啊,任你挑,不比我們讀書的南方小城。這里有尊嚴,得罪個破工廠不礙事。你之前那個心理陰影,也該過去了?!?/p>
每到那時,我也就笑笑,“不了,膽子小,嚇怕了,做不了這行。再說了,你做這么久新聞媒體,還想著轉行好轉,我這不都已經(jīng)創(chuàng)業(yè)了嗎?”
劉大風大手一擺,一臉不屑,“你和你這親戚也叫創(chuàng)業(yè)?你那點股份值多少錢?你還真指望這個財務自由啊?你知不知道,我前幾天采訪一90后創(chuàng)業(yè)家,人看著挺一般,別說比我差遠了,看著都不如你長得帥。人家做了個PPT,拿了一千萬?,F(xiàn)在這城市,富得流油,到處是錢……你聽我說完,誒,你別勸我喝……”
但這兩年,他這話說得少了,近一年來更是后悔入錯了行。去年,他年終獎被砍一半,做的片子更慘,常常整段被砍,整段重來。所以最近半年,我倆經(jīng)常就在這群里比慘。
02
這個微信群叫“南方絕望青年”,總共三個人,是我們大學學長吳威格建的。
他在今年三月份,才把群名改成這個。以前好幾年,這個群都叫“磨橋北漂三劍客”。威哥比我們大好幾屆,大學期間是市創(chuàng)業(yè)大賽冠軍,我們學校的明星學長,我們都尊他一聲威哥。
威哥是我們三個當中最聰明識相的人,既不像我這么慫,也不像劉大風這么倔。威哥是聰明人,什么火做什么,先是進外企,后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過互聯(lián)網(wǎng)小額貸款和理財,做過VR,發(fā)過幣,也跟著騰訊起飛過。最關鍵的,據(jù)大風說,威哥五年前就進入了幣圈。感覺上,威哥很早就實現(xiàn)劉大風說的財務自由了。
威哥還開一輛奧迪,雖然牌照原因,進不了二環(huán)。也不是沒有挫折,他前些年太折騰,社保斷過一陣,因此一直買不了房。但除此之外,“北漂劍客”的名號,他是名副其實了。但今年以來,威哥好像過得不太順利,車也賣了,以至于悲哀之下,把群名都給改了。
“你們倆又開始比慘了,誰都別跟我比,我現(xiàn)在房子到期,發(fā)現(xiàn)連房子都租不起了,房東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一下子漲5000,到15000,要么十天后走人?!蓖缭谌豪镎f。
他的房子我去年去過一次,東城市中心,兩室一廳,很精致,一看就是在這城市打拼成功了的樣子。那時候他和一個東北大妞同居,據(jù)說是在工體東路的酒吧認識的,V臉大長腿,穿著高跟鞋比威哥高了半個頭。
“15000對你來說也不算什么吧,威哥”,我想到自己,目前租了一個3500塊的單間,已經(jīng)占到幾乎我純薪水的二分之一了?,F(xiàn)在每個月,店里不虧錢都不容易,更別說分紅。
去年12月以前,我還能以1900的價格,租一個跟現(xiàn)在一樣的單間。和威哥一樣,我也是被限期十天趕了出來,只不過我不是被房東趕出來的。據(jù)說是我租的單間不安全。那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這個價格的單間了。
之前好幾年,因為這家火鍋店口味盡量地道,又有適應北方人的微改良,加上地段好,客流大,所以生意也一直很好。每個月我除了薪水,這點股份都有三四千的分紅,好的時候還會有五六千。因此那時候的收入對我的生活方式來說,已經(jīng)綽綽有余。
前幾年想來是黃金時代,那時候北方的日子很幸福,我對未來也有盼頭,覺得只要努力,一定會越來越好。雖然注定買不起北方的房,但又有什么關系呢?當時,我和一個叫莞月的姑娘約會,她比我有錢多了,約會從來不讓我花一分錢,還經(jīng)常給我買點我喜歡的衣服和唱片,她知道我舍不得。但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日子就變了,她去年六月開始,也突然沒收入了。
“要在去年,漲了也就漲了,我現(xiàn)在焦頭爛額,真的快破產了。算了,不說了,先睡覺。對,妞也跑了,賤人。”威哥好半天在群里又回了一句。
之前,威哥在群里講過一些他的迅速沒落,我也留意到很多我不太搞得懂的新聞,但光是滿屏幕“XX寒冬”和“XX難民”的標題,都看得我為威哥捏一把汗。
“睡吧,會好起來的。果然還是打不到車,我騎車回家吧?!毕肓税胩?,也不知道回什么。我走到街對面,打開共享單車軟件,二維碼掃了七八輛車,全是壞的。最后在街邊一個角落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能掃碼成功的。
騎著車終于有點風,我開始想莞月。也不知道她沒了穩(wěn)定收入,現(xiàn)在過得如何,上次她哭著要我和她一起去南方的理城,去做點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我當時沒辦法答應。后來再微信聯(lián)系她,她已經(jīng)把我刪掉了。
該有大半年沒聯(lián)絡了吧,她都不知道半年多前,是我這幾年最慌亂的日子。
03
轉眼又過了三個星期,已經(jīng)是八月了。今天的顧客依然很少,已經(jīng)快到晚上七點,本該是客流高峰,現(xiàn)在卻門可羅雀。
我閑極無聊,站在柜臺里拿著手機,看了些菀月之前的視頻節(jié)目,有她評論電影和教戲劇的短視頻,有閑聊的、在這家店純吃火鍋的直播,都是我從她那里拷貝來的。還好之前存在手機里,現(xiàn)在她的節(jié)目在網(wǎng)上都看不到了。
其實每個夏天,北方愿意吃火鍋的人都挺少,不像我們南方,大夏天光膀子也要吃老油火鍋,汗流浹背,大快朵頤。
但是我們店開在幾家知名大學和不少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寫字樓旁邊,地段好,客流大,除開成本,連夏天也是小賺的。可是今年,連世界杯期間生意都不好,那時候我們?yōu)榱朔奖泐櫩停ㄏ鼱I業(yè)了一個月。結果累得半死,卻人跡罕至。
因為當?shù)觊L的緣故,這變化對我來說,就像是看著一個胖子,在自己眼前一天天消瘦下去一樣,平日察覺不到,到感到巨變時,就會很錯愕,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甚至都已經(jīng)記不起具體的轉折點了。就還是一年多以前,顧客們點單完全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有些時候我都替他們覺得浪費,畢竟每天我都是那個接收和簽食材送貨單的人。我會覺得菜品上了吃不完,眼看著倒掉挺可惜的。通常三四個人,會點六七個人的菜,吃不完拉倒。
前幾年,因為“消費升級”流行起來,一些顧客紛紛抱怨,我們店只有最普通的工業(yè)啤酒,他們要喝保質期只有七天的鮮啤、要喝本地小規(guī)模釀造的精釀。
那之前,我根本不懂,原來啤酒還有這些種類。我和七伯商量,去聯(lián)絡了一些經(jīng)銷商和本地新興的品牌,進來了一批鮮啤和精釀。這些價格是普通啤酒的三四倍,哪有人吃火鍋喝這么貴的啤酒的?我心想。
所以第一批,我只謹小慎微地試驗了一批,賣鮮啤的老板嫌少了,對我說,“小伙子我告訴你,中國人越來越有錢,消費觀越來越不一樣,以后你們那些白水是賣不出去的,我這里你隨便進,保質期過了,我給你包退換新的。”
這老板果然沒說錯,第一批很快就賣完了,我們沒貨后,顧客們抱怨個沒完。怕得罪這些追求喝酒品質的人,我們趕緊進了一大批新的。接下來,這些酒的遭遇就跟點多的菜一樣,有時候點太多,開了喝不完,剩一大半,但人們無所謂。
顧客們酒足飯飽后,大手一揮、搶著買單的情景,對我來說也再熟悉不過。以前大家都是掏錢包,這三年,不管年輕年老,都習慣拿手機掃碼,我們做生意也方便,不用再找錢了。我把小票一開,顧客通常是看都不看一眼,打開支付寶或者微信,掃了就走,爽快極了。
看著顧客吃得開心,我也覺得這工作選對了,雖然在這個城市,我工資一般、股份微薄,但比在南方小城當個沒出息的記者,得罪當?shù)赜嘘P系的工廠、被報社處分開除強。
最開始有一陣子,我還比較低落,畢竟是個大學生畢業(yè),以前受家里影響,喜歡的也是讀書寫作,我的同學大風和威哥也都是白領、甚至老板了,我卻只是個火鍋店店長,感到生活挺落寞,沒盼頭。但漸漸的,看著顧客在深夜仍然豪氣十足的模樣,我就想,他們對自己的未來都抱有美好的期盼,錢肯定是越賺越多,生活越來越好,所以花錢才這么大方吧。
那時候我心中默念,我也應該像他們學習,因為北方歡迎所有人啊!我現(xiàn)在的收入比在南方小城做記者高多了,也有尊嚴多了,以后生意做得更好,還會增加的。七伯不就是這么過來、走向成功的嗎?他90年代去粵城打拼的時候,還只是個大專生呢!他后來北上闖蕩,一定有他的道理。
在這樣的好日子里,我也逐漸從陰影與失落中走出來,開始對未來充滿了期盼。
04
這樣的好日子,我真的不記得具體什么時候結束了。我有時候心想,難道是店里去年底出事的時候嗎?但那只是我們店出事啊,又關顧客什么事呢?顧客怎么都不愿意花錢了呢?
最近大半年以來,顧客點單時,明顯謹小慎微了許多。一開始,我覺得是個別現(xiàn)象,也沒在意。直到后來有一天,看著越來越少的營業(yè)額時,我突然意識到,客人來吃一次火鍋,好像越來越多地會看看價格,點的菜也是,數(shù)量差不多就行,幾乎不再出現(xiàn)剩了一整盤菜不吃、好多酒不喝完的情況了。
以前賣得火爆的鮮啤或精釀,點的人也越來越少,而這些鮮啤過期后需要退太多,經(jīng)銷商不高興,我們因此也不再進了。我和那位經(jīng)銷商大哥交涉的時候,很想告訴他,“現(xiàn)在人們又喜歡喝白水了?!?/p>
顧客買單的樣子,我記得尤其清楚。以前一分鐘之內解決的付款,越來越多的顧客會拿著小票,一件一件菜品和酒水核對,生怕我在做黑心生意,騙了他們,多付了錢。他們還經(jīng)常對著一件菜品問來問去,我忍氣吞聲地查看、解釋、澄清,一來二去,客流少了,營業(yè)額少了,我的工作量卻更繁瑣。
顧客身上的這一切變化,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常年站在柜臺邊,每天過著差不多機械的收賬和簽字的日子。大多數(shù)時候,我看不到更遠距離的顧客吃飯時的模樣,不知道他們在歡喜憂愁什么,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在發(fā)生什么。雖然我很想從他們那里,知道一些這個城市和世界正在發(fā)生的精彩故事。而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在這里我認識了菀月,就是那個講城南本地人圍攻罵娘的外地人的故事,那是我無聊日子里聽到的最刺激的傳說了。
還有一件我親眼目睹的事情,也讓我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在深夜見過喝醉酒表白的,一醉不醒的,哇啦啦吐的,吃著吃著開始吵架的,或是一個人哭、其他人安慰的,但我從來沒見過一桌人一起哭的,而且是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那是三月份,北方還挺冷的,但是火鍋店生意已經(jīng)不好了,所以我很容易就注意到那一桌人。
先是窸窣的抽泣聲,我好奇地探出頭去,看到西南方向的一個八人桌,坐著五個斯斯文文的男女。有位女士一直在怒不可遏地罵,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兩個戴眼鏡的精瘦男性沉默著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后來干脆開始倒進碗里喝,一言不發(fā)。突然,另一個女士大慟,她旁邊坐著的,應該是她的先生,本來在拍她肩膀,接著也突然哭了起來。最后像是傳染病一般,一桌人都哭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絕望極了,其中一個人大聲說,“我們這幾十年的努力,全都白費了。以后還能跟學生教什么呢?”
我認出那個大聲說話的人,他是附近一所大學的法學老師。他是南方人,慈眉善目的,愛吃辣,經(jīng)常光顧這里,也和我時常用家鄉(xiāng)話聊點故國往事。他有學問,很善良,常常關心我北漂生活過得如何。他總是說,“我們都是外來務工人員,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給我說”。
正想著這些往事時,七伯來了。
他有好幾家店,因為有我這個遠房親戚,還是個大學生,所以他以前對這家店最放心,最不經(jīng)常來這里。但最近幾個月,他來得越來越多,據(jù)說是在為提高這家店的生意想辦法,經(jīng)常來蹲點,看看情況如何。
有時候七伯坐在角落給人打電話,有時候是帶著餐飲APP的市場職員來吃飯,有時候就愀然枯坐,一言不發(fā)。這和幾年前,他要在未來十年做到全國連鎖、做到上億估值的雄心壯志,差得很遠了。
“開心,我跟你說個事兒”,七伯說。
我放下手機,抬起頭。
“我們把這家店賣了吧。”
05
七伯和我的名字一字之差,他叫李開放,因為他是改革開放那一年出生的。李開放是我爺爺最小的堂兄弟的兒子,今年底才滿四十歲。我1993年夏天出生,之所以叫李開心,聽我爸說,是因為全家人在那年都覺得挺開心的。
那一年開始,糧油敞開供應,不再用糧票,家里搬進了商品房,閉塞的城里陸續(xù)有了一些外國貨和香港流行音樂,劉德華、張學友、周慧敏、張曼玉的海報到處賣,電視里開始播《新白娘子傳奇》這種臺灣來的電視劇,不再像1990年,全城人都只有一部叫《渴望》的電視劇看。
“生活突然又開始有盼頭,原來這世界花樣多得很,感覺不像以前那么無聊,所以你出生的時候啊,我也沒多想,就想叫你開心。希望你未來的日子,都能像我們那年一樣,開心一點”,這些都是媽媽告訴我的。她是小學語文老師,我小時候嫌棄她為何不給我起一個更有文化的名字,她就這么對我說。
幼兒園小班剛結束,為了方便照顧我,媽媽就給我托了點校長的關系,交了些錢,不到五歲就讓我上了她教書的小學。于是,我就帶著開心這個名字,被比我大的同班同學尋著開心,從小到大、不溫不火地上了本地大學。
大學畢業(yè)那年我20歲,就在南方家鄉(xiāng)的一家市場報工作,因為年紀小,總編說,“開心需要多鍛煉一下”,于是就讓我做社會新聞記者??赡苁敲直旧磔p飄飄的原因吧,我性格軟、沒什么大追求,覺得能寫點社會見聞、看看不同的人就很好,不像劉大風那樣渴望北方的繁榮,希望做全國人民都能看到的新聞,也不像威哥那樣渴望改變世界,追隨風口,財務自由。
但是天不遂愿,在這家報社待了一年出頭,我的一篇報道,就犯了嚴重錯誤。我之前不怎么關心國家大事,只喜歡讀小說聽音樂,寫寫影評和散文,有點樸素的正義感,和新聞課上學來的5個W,因此也從沒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起因很簡單,我跑一個村里發(fā)生的社會新聞,那個村許多人都有長期飲水中毒的跡象。我采訪了十幾個村民,本來已經(jīng)可以寫一個簡單的新聞了。我卻鬼使神差地希望寫得深入一些,于是去采訪了一些環(huán)保機構和專家,在報道里引用了他們的環(huán)評報告,指出本地最大的一家工廠,排污方面一直存在問題。我也試著聯(lián)系了那家工廠,但沒得到回應。
報道是部門主任簽發(fā)的,當時他還表揚我做得不錯。但兩周后我就被撤職了,部門主任也寫了檢查,被通報批評。那天他看著我一臉陰沉,罵我害了他,和兩周前表揚我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回到家,爸爸罵我從小被媽媽養(yǎng)在溫室里,不懂大局,媽媽倒是護著我,“沒出大事就好,工作再找就是了。這孩子就是太誠實了。那工廠給政府納很多稅,不能出問題。但這事兒報社領導不擔責,懲罰開心算怎么回事?!?/p>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兩三天,誰也不見,恰好這時候七伯從北方回來了。
那之前的兩年,他從一家韓國著名超市的采購總監(jiān)職位離職,自己出來做餐飲,每次回來,都到我家吃飯。爸媽也老在我面前夸這個年輕有為的七伯。對,我的第一部智能手機,就是七伯給我?guī)У囊粋€iPhone 3GS。這次他回南方招工,受我爸媽托付,找我談心,希望我開心起來。
“開心,別在小城市待了,跟我去北方闖蕩吧。七伯現(xiàn)在店開得大,已經(jīng)兩家了,準備再開一家新的,你來做二股東,當?shù)觊L。你以后跟我去談生意,做連鎖,比你在這小報做記者有前途多了。我南來北往十五六年,也是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帶著你爸爸借我的500塊錢去的粵城。但北方是機會最多的大都市,你應該去長長見識。我跟你爸說了,你爸也贊同”,七伯對我說。
“七伯,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我錯了嗎?”我沉默一會兒,問道。
“你沒錯,報社也沒錯。只是你還不懂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我們國家還要繼續(xù)發(fā)展經(jīng)濟,罵是沒用的,只能往前發(fā)展。你不知道我們小時候多窮,現(xiàn)在自然環(huán)境差一點,但這都是發(fā)展的代價。北方還一直霧霾呢。隨著人們越過越好,以后各方面都會好起來的,國家也在改善。我經(jīng)??葱录悠隆堵?lián)合早報》鄭永年教授的文章,他是寫我國發(fā)展最客觀的教授,你也應該多讀讀”,七伯說。
“七伯,聽你的吧,我跟你去北方。”
06
“七伯,聽你的吧”,我說,“在這里當了三年店長,還挺多回憶的”。
“開心,我知道你為這個店很辛苦。但是我們得把資金盤活,這里房租高,物價貴,去年底店里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這半年來每個月都在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七伯說。
是啊,去年12月發(fā)生了很多事,我心想。
先是我從那間1900塊一個月的單間被限期趕了出來,但甚至都沒時間為這件事煩惱太多。因為我還要處理店里和員工的事情。我們給店里六個服務員租的房子,也遭遇了同樣的事情。還好七伯自己沒事,他畢竟是成功的北漂中產,租的也是兩室一廳的上好公寓。他用在北方賺的錢,在粵城買了兩套房。目前七伯的老婆孩子都在粵城,在北方十幾年,他最后悔的,就是當時沒有貸款買房。
話說回來,那段時間,我和七伯在火鍋店附近一帶,甚至都無法給員工找到符合安全條件的房源。就這樣,六個員工走了四個,他們都回了老家,只剩下兩個愿意留下來,現(xiàn)在我們仨合租。
噩耗一樁接一樁,當我們正在焦頭爛額地找員工宿舍和招新員工時,火鍋店也出問題了。因為店里的廚房和大堂隔了一個過道,在旁邊一個樓里。我們被告知危險,廚房也要限期被拆了。無奈之下,七伯決定干脆停業(yè)兩星期,叫裝修工人來,把店內大堂隔成了半透明開放式的新廚房。這樣一來,我們一下子少了六七張桌子。當時七伯笑道,“這可能是全北方最小的火鍋店了?!?/p>
忙活了一個月后,已經(jīng)是第二年。
這本該是一年生意最好的一個月,勢頭好的話,可以持續(xù)到第二年三四月,前幾年就是這樣,我也因此愛上北方冬天的凜冽。但去年底這樣一來,整個店的人氣就散掉了。這之后,還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火鍋店附近的許多招牌被拆,有的是大飯店招牌,有的是商業(yè)公司招牌,也不知道為什么。
以前有很多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人深夜來吃火鍋,這之后也越來越少,后來很多回頭客干脆都不知去向。當然了,即便是來的顧客,也越來越不愿花錢了。我和七伯想了很多方法搞促銷,去本地微信公號投廣告,在餐飲APP上買頭條和發(fā)優(yōu)惠券,甚至下血本搞過“霸王餐”——讓一些美食博主免費來吃給好評推薦,看上去是生意好了一陣,但最終也沒有把勢頭扭轉過來。
七伯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廚房為何會是“違章建筑”,想不通給員工在合法中介那兒租的房子,為何會是危房,也想不通為何要拆掉那些在夜里霓虹閃爍、錯落有致的招牌。這一切變化,似乎動搖了他心中的什么東西。那段時間,從來對新加坡學者鄭永年篤信不已的七伯,居然在微信朋友圈里罕有地抱怨了起來,“民意不可違!”,還附帶了一張歷史上受人尊重的領導人的大頭漫畫照片。
我們開店時,各類手續(xù),食品許可、消防許可等一應俱全。七伯告訴我,其他人開店,都沒這么快辦好手續(xù)的,他說自己認識人多,有辦法,“不過,開心你以后不用學那么多找關系的事情了,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各種證件,比十年前辦事有效率多了,不用再找關系,以后只會是越來越快?!闭?,那時候他的前東家——那家韓國大型超市——因為消防問題被全城查封,和七伯開的店手續(xù)齊全形成鮮明對比。聽七伯說,好像是因為這家韓國超市支持自己國家的反導彈系統(tǒng),得罪了我國人民?!靶液梦译x開了,不然我也一起被抵制”,他說。
那時候,七伯和我都慶幸他的自主創(chuàng)業(yè),他立志未來十年要做成一個自己的當紅品牌,估值上億,要么被收購,要么上市,“現(xiàn)在這個時代,要敢想敢做,沒有什么不可能”。
但幾年后的現(xiàn)在,一向很有辦法的他,居然也束手無策起來。我想,七伯自己也從來沒遇見過這種情況吧。所以現(xiàn)在,他才無奈地想盤點這家店。其實七伯也知道,現(xiàn)在盤掉,就只能賤賣。
“沒關系,別灰心,我準備回粵城做一些速食產品的店,你也跟我去吧。現(xiàn)在人們喜歡這個,便宜好吃。盤掉這個店,錢就又活起來了”,七伯說,“這周把你那幾個朋友大風、威哥都叫來,你們一起吃一頓吧,隨便吃,我請。”
“好啊,謝謝七伯?!?/p>
“對了,你那個女朋友呢?我好久沒見著她了,叫她一塊兒來吧?!?/p>
“哈,你說菀月嗎?一直沒機會告訴你,去年店里出事時,我們就分開了。”
07
昨天晚上回到家后,我一直睡不著,腦子里總在重復七伯那句,“我們把這家店賣了吧”。
七伯其實是已經(jīng)找到買家,才告訴我的。我在火鍋店做店長的日子,就只有最后一個多星期了。幾周以前,我還在群里抱怨火鍋店關掉最好,省得每天這么繁瑣無聊,這時候又突然感到一陣悲傷。
輾轉反側到半夜三點鐘,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腦,準備給菀月寫一封郵件。以前,我們倆常用郵件寫更長的信息給對方,因為我們都認為,在微信上說不了真正有意思的東西。
菀月會給我分享她近期看的戲劇和電影,我也都會做一些回應,更多時候,我就分享我的讀書筆記傳給她。用郵件寫長信是她提議的,“我雖然現(xiàn)在做直播、寫拼拼湊湊的電影娛樂公號、接軟文廣告,但那是為了賺錢。姐姐我是藝術科班出身,以前是劇場演員,在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演出過”,她老這么說。
刪刪改改大半夜后,我在郵件里寫道:
菀月,你還在北方嗎?去年底,你要我和你一起去理城,我沒答應,因為那時候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必須得留下來解決。
火鍋店從去年12月開始就不好了,員工差不多走光了,再找人、重新培訓很麻煩。我和員工都從自己住的地方被趕了出來,連廚房也被拆了。現(xiàn)在你要是再來,估計都會大吃一驚,店面怎么小了這么多。
過去大半年,我和七伯花了很多力氣,也沒把生意扭轉過來。所以,我們準備把店賣出去了,如果你還在北方的話,再來吃最后一次火鍋吧。嗯,我一直惦記著你。
也不知道菀月會不會回復,我內心忐忑地把郵件發(fā)了出去,然后重新上了床,不自覺回憶起我們在火鍋店初識的情景。
去年年初,夜里10點多,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開始統(tǒng)計一天的收入,突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的一個四人桌,坐了個漂亮姑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菀月。她點了幾個菜,一邊吃,一邊嘀哩咕嚕地說著話,卻是只身一人。我感到奇怪,心想一個人吃火鍋這種事情,我只在段子里見過,據(jù)說是僅次于一個人去游樂園的孤獨。而這姑娘居然還邊吃邊講話,聲音忽高忽低的,莫不是失戀成狂了吧。
也不知道是內心一陣憐憫還是悸動,我到廚房乘了一碗涼糕,在冰柜里拿了兩瓶北冰洋,送到她桌前,說,“小姐,我是這家店的店長,看到你一個人在這里吃火鍋,這是我送你的?!?/p>
我看清楚了,她原來是在對著一個手機講話,我尷尬地說,“原來你在視頻講話啊。”
她抬起頭,說,“我在直播一個深夜食堂的欄目呢,你們家味道不錯啊。你來給我的觀眾打聲招呼吧,哈哈。”
我悻悻地對著她的手機屏幕,很難為情地打了聲招呼,就滿臉通紅地回到了柜臺。過不一會兒,她直播結束過來買單,掃碼時她抬起頭,一臉嚴肅地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low???”
“???”我愣住。
“我以前是話劇演員,后來覺得不自由,自己出來做內容創(chuàng)業(yè),一開始做公眾號,現(xiàn)在又流行這個,沒辦法。我都脫離體制了,得適應時代”,她說。
“我覺得深夜食堂的主題很好啊,看起來你的觀眾挺多的”,我笑。我當時不知道為什么她愿意給我講這些。
“你不覺得low就好,今天謝謝你了,我叫菀月”,她說,“你們店的歌挺好聽的,樸樹許巍,是你選的嗎?”
“是啊”,我突然有點開心。
“給你個小建議,這些歌太文藝青年了。為了你們店的生意,應該放更火的歌,放點《我們不一樣》《說散就散》之類的,這些歌更下沉?,F(xiàn)在這個時代,只有下沉,才能賺錢。”
08
就這樣,我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認識了。
菀月比我大三歲,理城人,北戲畢業(yè),曾經(jīng)給北方話劇院做演員,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一個有五十萬粉絲的跨平臺UP主網(wǎng)紅,還有另一個五十萬級的電影類微信公眾號。我從此關注了她的幾個視頻平臺和微信公眾號,有時候上班也偷偷看。
可我們交往后,她仍然很在意她最初問我的事情,后來就干脆說,“我們寫郵件吧。我公開發(fā)表的那些東西,又要下沉討好觀眾,又要把握尺度討好制度,又要討好廣告方,又要討好平臺方,你覺得有意思嗎?只是比我以前做話劇賺得多點罷了?!?/p>
“那如果你有足夠的錢,你想做什么呢?”
“我以前的理想,就是去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表演話劇,我曾經(jīng)努力過。但為了那一次表演,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p>
“什么代價啊?”
她沒有說話。
“但你也很享受現(xiàn)在這么紅吧?”我岔開話題。
“我這也算紅嗎?在你們店里,有誰認出過我來嗎?不過啊,我可千萬別像Papi醬那樣紅,不然就要被官方寫文章批判低俗了”,菀月笑道。
菀月就是這么一個很分裂的人,而我的生活又何嘗不分裂呢?我們都是彼此的同類吧。可是菀月始終沒給我講過她為了理想付出的代價是什么。我后來給她講過我做記者被開除的事情,她只說了句,我們還挺像的。我沒有追問下去,可能那是她的心結,準備好了她自然會告訴我吧。
好景總是不長。菀月在開玩笑地說著不要被官方批判的時候,想不到后來會發(fā)生的事情。去年6月初,她的微信公眾號就被封掉了。接下來幾個月,她好幾個平臺的視頻和直播賬號都陸續(xù)沒了,有的則是整個平臺都被端掉。菀月不明白為什么,心理狀態(tài)也不再穩(wěn)定,明顯地抑郁了起來。
她問我,為什么她寫寫電影、寫寫娛樂明星,做的直播和視頻節(jié)目也都是評論電影和文化,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怎么我一直在逃避,努力縮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卻總是和某種東西碰個正著呢?
我沒有答案,只能鼓勵她重新開始。既然以前可以從零做起,現(xiàn)在我們也可以。但她強打精神、勉強做了半年,微信公眾號訂閱量還沒恢復到十分之一,視頻就更不用說,流量很依賴平臺方,而有的APP和網(wǎng)站卻是永遠地停更了。
去年底,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菀月哭了,“開心,我不想繼續(xù)這種生活了,我們一起離開吧?!?/p>
我沒有答應她,卻也沒有告訴她火鍋店出事了,怕增加她的負擔。我只是說,“我們再一起堅持一下吧?!?/p>
她也沒有答應我。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我收到了菀月回復的郵件,卻怎么也看不清她寫的什么。十一點我醒來,立刻打開手機郵箱,沒有菀月的回復,卻突然接到了威哥的電話。
09
我在店里等威哥,剛剛在電話里,他聽起來很慌張。
“開心,從來沒找你幫過忙,但這次得找你借點錢,你能拿出來多少?暫時我還不了你,但我只要還活著,就肯定會還你。我銀行卡沒法用了,要現(xiàn)金?!?/p>
我沒問為什么。剛來北方時,火鍋店前期裝修和試營業(yè)期間,我沒有收入,生活挺窘迫。七伯已經(jīng)給了我火鍋店股份,不再好意思問七伯,威哥主動借過我兩萬塊,我一年多以后才還,因此一直很感激他。我查了查銀行卡,還有六萬來塊,于是去附近的ATM機取了三萬出來。馬上就沒工作了,還是得給自己留一半,我心想。
下午一點多,威哥一臉疲憊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都差點沒認出來。才幾個月而已,三十出頭的他,看上去已經(jīng)很衰老了。那感覺怎么描述呢?大概是過去我熟悉的那種心氣兒,本來是一個飽滿的球,卻被人一釘子扎了下去,一下子就干癟了。以前他龍驤虎步,步步生威,現(xiàn)在居然畏畏縮縮,佝僂起來。威哥把錢裝進一個雙肩包,問道,“店里最近還好嗎?”
“生意不好做,我們已經(jīng)把店盤出去了”,我說。
“盤出去也好,也好,以后東山再起”,他沉吟。
“威哥,我想請你和大風在這兒吃個散伙飯,我一周以后,可能就跟我七伯一起去粵城了。你看什么時候有時間?”
“好啊,好啊,不過我最近有點忙,再說,再說。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沒聊兩句,威哥就倉促告辭,走出門外。
我突然感到一陣不祥,便喊了聲,“威哥!”
他轉過頭來,我說,“記得來吃散伙飯啊!”
他慘然一笑,走了。
這一天我都在魂不守舍中度過,一會兒刷一下手機,看看菀月有沒有回郵件,一會兒又想到威哥臨走前的樣子,覺得實在不對勁。晚上,“南方絕望青年”的群已經(jīng)沉寂了好多天,突然有人發(fā)信息了,是威哥。
“大風,開心,兩位兄弟,10天已經(jīng)過了,我也無房可住了。錢沒周轉過來,去年到現(xiàn)在,做什么賠什么,北方我已經(jīng)沒本事待了。謝謝你們借我的錢,北漂三劍客看來是要散了。開心,希望你一直開心下去。大風,做新聞別太較真,你力量太小了,該退的時候就退吧。兩位,后會有期?!?/p>
接著威哥退了群。我和大風錯愕不已,之后幾天,他微信不回,手機關機,再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了。
“威哥看來是跑路了”,大風說?!澳戏浇^望青年”的三人散伙飯,終究沒有吃成。
10
“現(xiàn)在,我們只能報道美國與加拿大、美國與歐盟的矛盾,不能報道土耳其和伊朗的經(jīng)濟問題,更別說我們自己的經(jīng)濟,我們和美國的關系了。也不能說什么戰(zhàn),只能說是摩擦。今年四月份,我領導還告訴我們,要把調子定高一點,現(xiàn)在不提了。”
“現(xiàn)在糧食問題,前幾天我去找一個糧食專家采訪,他直接問,我就是敢說,你們敢發(fā)嗎?媽的,真的不想再干下去了。開心你走也對啊,留在北方能干什么呢?”
劉大風喝了一大口白酒,說道。
威哥消失以后,大風下班后,每天都來找我喝酒和吐槽,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做經(jīng)濟類的新聞,但又這不能寫,那不能碰,備受挫折。
“就這最后一個星期了,到時候你也離開北方,我多蹭你幾頓酒喝?!?/p>
“你就是舍不得我,南方絕望青年,以后只有你一個人了?!?/p>
“不,一個也不剩了。我也在打算辭職,做完這個專題就走,回杭城。威哥說得對,我力量太小了,該退就退吧?!?/p>
“那咱們就都……”
我想了想,說,“好好活著吧,干杯?!?/p>
那晚我們喝高了,但意外的開心起來。而對我來說,這最后的一周也有了莫名其妙的儀式感,但凡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還來,我都會前去解釋,然后贈送一些菜品。大多數(shù)員工領了遣散費,也離開了,我因此還承擔了許多服務員的工作量。好在客流越來越少,我也突然變得樂在其中。
那個大學法學老師,這兩天也和幾個他的朋友來了。說來奇怪,當我正要對他說,“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吃我們家火鍋”時,他搶著說了句,“明天我就離開了北方,這是我最后一次來你們家吃火鍋了?!?/p>
“???你不當大學老師了嗎?”我一時語塞。
“在香港找了個教職,明天就走。副教授變講師,一切從頭再來。我之前也猶豫,但想明白了就好,講真話才叫人?!?/p>
那晚我特意留心觀察了一下,他們那桌居然沒哭,反而笑得很歡快。
我在那一刻突然地感到放松和開心了。
11
以前老覺得日子漫長,不知何時是頭,而最后的日子,說過去就過去了。我做完最后一天店長,鎖好門,又走到深夜的望井街頭。
八月末的北方,仍然炎熱干燥,白天看新聞時,卻聽說好多地方都在鬧洪災。就要離開北方了,未來會如何,實在未知。但大半年“南方絕望青年”的標簽,算是可以拿掉了吧。這兩天,七伯也終于把我占股份的錢打給了我,囑咐我收拾一下,“下周的高鐵,一起回粵城?!?/p>
我雖已打定主意離開北方,但我也在今晚給七伯打電話,拒絕了他。
原因是前一晚,我終于收到了菀月的回信:
開心,我已經(jīng)不在北方了。我前段時間太過抑郁,搞不清楚很多事情何以至此,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學戲劇出身,卻要為了賺點錢,去做那么多沒有意義的事情。前幾年,我以為只想著賺錢,適應時代,時代便不會找我的麻煩了,但我還是錯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對你說,“要下沉,這是時代流行這個”。但我又很敏感,很分裂,所以問你,是否覺得我Low。你真的很寬容,雖然你最喜歡的是讀那些無人問津的冷僻小說,但你是很寬容的,我看得到。只是在我內心深處,我太介意這件事了,所以我才想了個主意,我們發(fā)郵件,寫我真的覺得有點價值的東西。我很喜歡看你發(fā)給我的隨筆,那能安慰到我。那時候我總想對你說,你應該去試著做回本行,或者當個作家,而不是開個火鍋店,一天又一天。但我哪有資格說你呢?我自己不就是放棄了嗎。
我總是告訴你,我是為了掙錢,才不再做話劇,而開始“下沉”,做公眾號,做視頻,做直播,做網(wǎng)紅,因為現(xiàn)在流行這個。我也說過,我曾經(jīng)為了理想,付出過巨大代價。但我從沒告訴你我具體的遭遇。
我該從何說起呢?
還是從我的專業(yè)說起吧。這個世界上最有名的兩大戲劇節(jié),一個是英國的愛丁堡戲劇節(jié),一個是法國的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那是我們所有戲劇人的圣地。
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有IN單元,有OFF單元,IN單元每年都會邀請世界各國最好的作品去演出,日本、韓國都有過作品能在IN單元演出,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一部作品正式被阿維尼翁邀請,能夠有去IN劇場演出的機會。
我在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的OFF演出過,我們演員要自己發(fā)宣傳單,然后在一個只能坐50人的小劇場,舞臺8平米見方的地方演出。IN和OFF單元里作品的巨大差距,我一看便知,但即便如此,在OFF單元對我們來說,也已經(jīng)是巨大的成就。
但為了那一次OFF單元的演出,我居然還丟掉了北話的工作。
我那時是北話的演員,按照行內的規(guī)定,我們也可以接外面的話劇。我總是把北話的檔期排在第一位,在這之下再去做藝術的突破,那一次就是為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準備,我早就把檔期告訴了北話,他們也答應了。
可是在我要去法國的前一天,北話突然告訴我,我們要立刻準備去一個中亞國家演出,這是國家的政治任務,事關重大,沒有商量的余地,個人只能服從組織的安排。
我沒有答應。使我最終鼓起勇氣拒絕北話的,就是阿維尼翁,那對我來說是圣地,我準備了那么久。回來之后,我就被北話封殺了。我抑郁了很久。沒有辦法,我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只能另謀他途。
這是我從來沒有告訴你的事情。在我做那么“下沉”的東西時,我想逃避一切有藝術追求的事情。娛樂至死對我來說,不是不可接受的,這難道不是這個時代的主題嗎?流量啊,下沉啊,打開率啊,用戶粘性啊,我都學會了。這些事情,比起藝術來,有什么難度嗎?
可是你知道嗎?我連做這樣的事情,一直在逃避藝術,躲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最終卻兜兜轉轉,還是又和國家撞了個滿懷,說起來,好像你也是這樣,做記者,開火鍋店,都和它迎面撞上了??伤降资鞘裁茨??
那時候我又重新陷入抑郁,我到底還能做什么呢?
所以當你說“再堅持一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堅持不下去了。你也沒告訴我,那時候你們店也和它深深地打了交道。你要是不寫信給我,我可能不知道你和火鍋店,這半年都經(jīng)歷了那么多,就像我不曾告訴你一樣。
我現(xiàn)在回了理城,前些年有一些不錯的收入,因此有了積蓄。我這里有些朋友,在他們的幫助下,我現(xiàn)在身心狀況也好了起來。我正在籌備一個話劇培訓班,想做回我從少年時代起就一直熱愛的事情。我當時本來想說,你要是能來理城,我們還可以一起開一家店,可以放你喜歡的音樂,這里成本低,不用去下沉了,你還能來這里,讀書寫作。至少這些都是真實的活著,對吧。
如果我再問你一次,你現(xiàn)在會愿意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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