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南

說起來奇怪，乒乓球是網(wǎng)球的近親，地地道道歐洲的產(chǎn)物，卻在亞洲發(fā)揚光大，后來還成為了中國的國球，而足球最早的雛形——蹴鞠，出現(xiàn)在中國，如今卻完全被歐美兩大洲后來居上。這兩種球都是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這樣算一算兩邊也不是太吃虧，在漫畫界，足球雖然沒有棒球那樣的霸主地位，比乒乓球小透明自然是要熱門了許多，同樣描寫中學生乒乓《去吧稻中乒團》（1993~1996）之后的《乒乓》，在小學館周刊《Big Comic Spirits》上連載，從1996年開始到1997年完結(jié)，發(fā)行了五本單行本，總記55話。完結(jié)多年之后，《乒乓》是廉頗老矣，尚能飯,披甲重上陣，02年電影化，14年動畫化，這本上個世紀的老古董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從箱底給挖出來與有人氣、新鮮水潤的后輩們在競爭激烈市場中競爭。

那些效忠于自己的英雄們

《乒乓》的時代背景是九十年代的日本，那時的日本乒乓已不復50年代的風采，受到歐洲和中國的兩方夾擊，為了挽救頹態(tài)，日本方面引進了許多中國的乒乓球選手，后有所起色，小山智麗（原名何智麗）也是其中的一位?！镀古摇分型瑯右灿幸晃粡闹袊h渡來到日本的外援，孔文革。

許多人猜測孔的原型是馬文革和孔令輝，名字原型是來自他們兩的可能性倒是挺大的，不過人物原型就可能沾不上邊了，不過文革這名字有中國特色又具備了時代感，取的還是不錯的。

孔是上海少青隊隊員（不是省隊），落落魄魄地被趕出來，本想著爭口氣到日本打拼出點成績，才好回去見江東父老，結(jié)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兩次高校聯(lián)賽的選拔賽中都很失意。

和他一樣在乒乓上比較失意的還有主角阿扁、smile的青梅竹馬，佐久間，外號惡魔。他在前半段以一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自虐式勤奮努力才來換得了與青梅竹馬們同臺比賽的資格。日本的神道教有“八百萬神明”之說，萬物有靈，大到太陽、海洋，小到各種動物皆有神明，那如果說，有乒乓的神明的話，世界上人與人皆不同，神明也不會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惡魔就是那個一路上三跪九叩，無比虔誠地來到神殿門前，他眼睜睜地看著青梅竹馬進入神殿，自己卻被拒之門外，他不甘心！所以他堅持地跪在那里，執(zhí)意要為自己磕出一條路來。努力就能成功，也許有人會失敗，但確信自己 是幸運兒中的一個，這點沒有來由的自信，有時候會是救命稻草，但有時會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藥。如果長時間陷入對自己能力的質(zhì)疑而產(chǎn)生的焦慮不安，那不是遇到了瓶頸，就是碰觸到了天花板，如果是遇到后一種情況，就應(yīng)該有壯士斷腕的氣度來接受現(xiàn)實。

他們兩個球場上失意，卻是阿扁在英雄回歸之路上的重要人物，作為回報，他們也成為了自己生命中的英雄?？讈淼皆谌毡疽荒?，兩次高校聯(lián)賽的選拔賽，他洗凈了初來乍時的一身怨氣和戾氣，拋掉了原本對辻堂學院學生們的高傲不屑，承擔起責任獨自留在異國，細心教導學生們，在對戰(zhàn)笑爺、風間、阿扁的這些優(yōu)秀對手，他的態(tài)度由最初的大受打擊到接受，再到坦然面對，惡魔也撫平了自己的不甘和憤怒，他們可以不帶遺憾和悔恨，頭也不回地走向前方。雖然輸了球，他們的人生還有無限的可能性。在這里，小小投訴一下松本叔在結(jié)局里遺忘了孔，沒有告訴我們關(guān)于他的后續(xù)。

曾試想過，如果沒有開頭孔對阿扁的當頭一棒，沒有惡魔在聯(lián)賽對戰(zhàn)阿扁的慘敗來自現(xiàn)實的刺痛讓他從夢中驚醒，如果沒有孔、惡魔兩人，也沒有來自與月本、風間實力差距的刺激，阿扁還會成為英雄嗎？

名字里帶著星星的阿扁，是顆和太陽一樣的恒星，靠著燃燒對乒乓的喜愛來發(fā)光、發(fā)熱，在宇宙中運轉(zhuǎn)著，還將光熱反射給了名字里帶著月的smile。風間、惡魔、孔他們這些行星都是被漸漸恒星阿扁吸引，相互繞轉(zhuǎn)，他們組成了《乒乓》里的星系，所以如果不是惡魔，不是孔，沒有風間，沒有月本，凡人阿扁終究會遇到高手，不論他變成什么樣子，也許過程中會有所不同，也許還是會失落、沮喪，甚至想要放棄，但他依然會成為那個用一顆赤子之心打動全部人，帶著膝蓋傷還能打敗風間、月本的英雄。他成為走上職業(yè)道路中走的最順利的人，因為他是英雄啊（笑）。

在和性格上和阿扁完全相反的smile ，他的性格內(nèi)斂，略微消極，忍耐力很強，比較被動，善于服從，但協(xié)調(diào)性差，配合度高的人格形成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家庭溫暖的缺失，沒有人教予他如何表達情緒和其他人正常的相處的方式，長成了一個怪小孩，怪小孩最悲慘的不在于家庭不幸福，而是在家庭生活不幸福的同時容易在學校成為攻擊和凌辱的對象，感受不到愛和善意，還要備受折磨，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無異于身處地獄。為了保護自己，他選擇犧牲大部分的自主感受和想法，成為同學口中“機器人”一般的存在，減少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來換取一些平靜。

如同英雄一般降臨的阿扁，給他帶來了乒乓，乒乓也給了他一個安身之處，把他從地獄中拉出來的阿扁和乒乓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是個削球手，2004年劉國梁感嘆過，中國隊中猛將如云，卻缺少能攻善守的削球手，削球手的打法相對比較被動和高技術(shù)要求，培養(yǎng)難度較高，在《乒乓》中也僅僅出現(xiàn)了月本一個削球手。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乒乓和英語一樣都只是打發(fā)時間，不想把人生賭在乒乓上，并不在意輸贏的他仍然會中了風間的激將法，作為一個削球手使用了快攻在十分鐘之內(nèi)解決了對手，以此來回復風間的挑釁，足見他對風間那句“你連資格握球拍的資格都沒有?！霸谝獾某潭取?/p>

塞林格在《麥田里的守望者》寫：“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wù)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喜歡干的就是這個。我知道這不像話?！?/p>

與開拓者的阿扁不同，Smile是個守望者，不僅后來接受田村婆婆的邀請，在道場里教孩子們乒乓球，也成為了一名小學老師。田村婆婆第一話時就曾詢問過smile關(guān)于做道場教練的意向，當時的他還沒有自信，也沒有這個自覺從童年的陰影中走出來，在最終話曾經(jīng)說著“我最怕小孩“的smile面帶笑意、無比滿足地做著一個不像話的守望者。

條條大路都能通往心中的羅馬

“那是贏球就是一切的時代啊，輸?shù)舻倪x手會連人格都被否定?！碧锎迤牌啪瓦@么輕描淡寫地評價著他們一同經(jīng)歷過奉獻了青春的那個強大又殘酷的乒乓時代。五十年代初，奧地利人發(fā)明了海綿球拍，日本運動員道德在世界比賽中使用，并一舉奪取得第十九屆世界錦標賽的四項冠軍，打破了歐洲運動員的壟斷地位。日本運動員創(chuàng)造了新的打法，從1952年到1959年，在49項次世界冠軍中，日本隊奪得24次項次，占47%。對于世界來說，這是乒乓球運動水平的第一次大提高，對于日本來說，這是從歐洲手中好不容易奪到的優(yōu)勢。

被稱為“蝴蝶君子”的小泉讓，球技高超，身形步法優(yōu)美，這樣的一位種子選手，在參加1956年的世錦賽選拔賽上，在對青梅竹馬還剛好帶傷的老風間讓了球，從此淡出了職業(yè)賽場?；钴S在國際上的選手越是強大的，背后就越是彼此之間殘酷的競爭。那時在乒乓競技賽場上的比賽等同于武士的對決，騎士之間的決斗，需要賭上尊嚴和生命，是慘烈、決絕的，是沒有退路可走的，要么失去一切，要么得到所有。

在《乒乓》中，90年代的乒乓球選手這一代，大家都還只是參加高中生的業(yè)余聯(lián)賽，相對50年代的大前輩們來的要幸運許多，和蝴蝶君子相似的smile，和老風間一樣膝蓋帶傷堅持比賽的阿扁，一模一樣的情況，同樣是青梅竹馬，結(jié)果也在某種程度上相差不多。但smile不是小泉，阿扁也不是老風間,這也已經(jīng)不是贏球就是一切的時代了，就算是再上演一遍，也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很多人堅持說，阿扁因為中途放棄了訓練，突然加強的練習對膝蓋造成的損傷之下堅持到了準決賽，又要打敗風間這樣的強敵，已經(jīng)差不多是極限了，在與smile的最終決戰(zhàn)里還能取勝，肯定是smile又放水了。

雖然以前他經(jīng)常和阿扁打經(jīng)常放水，但在面對英雄的時候，他不會。

這張分鏡的表現(xiàn)力很強，這個眼神，絕對不是一個人在放水時候會出現(xiàn)的，倒不如說這是一個人遇到了能讓他拿出了全部警戒心的敵人時會露出的眼神。

有趣的是在漫畫中，一直被評價為怪物、天才、機器人的smile從來沒和風間交過手，阿扁也只被和風間拿來做比較過，主角星月之間的這種模糊處理造成讀者的疑問，到底阿扁和smile兩個人，誰比較強？

smile在情緒的表達上比較弱，體力又好（跑馬拉松），一般都面無表情，很難捕捉到他的情緒。他的球很少破綻，精準無誤，由表到里顯示的都像個機器人，但在那場比賽中他難得表現(xiàn)出了緊張、興奮、滿足等多種感情，能讓他露出這樣的笑容，一定是與無敵的英雄，打了一場久違了痛快的比賽。

在體育賽事中帶傷堅持比賽，還獲得了勝利的選手們一直從來都是新聞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1995年，在克羅地亞參加比賽的中國乒乓球選手王勵勤，他的右手臂肱肌頭拉斷了，當時他疼得連球拍都握不住，但還是堅持打完了比賽。這種傷只有在48小時內(nèi)治療才有恢復的可能，可為了比賽，王勵勤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所以在1995年之后，他所有的比賽，都是用那條肱肌頭斷裂的手臂握拍參加的。當時王勵勤手疼得握不住球拍，但為了訓練，就把球拍柄用銼刀銼小，硬生生頂著疼痛回到球桌前，他就每天出現(xiàn)在訓練館里，從訓練一個小時到兩個小時，再到全天訓練八個小時。 后來在2009年，接受山西晚報采訪的國家乒乓球隊教練李曉東提起這事兒，仍就心疼不已。

所以如果說阿扁帶膝蓋傷還能堅持比賽獲勝不現(xiàn)實的話，那許多憑借意志力戰(zhàn)勝了傷病的運動員的努力就都被否定了。不過產(chǎn)生smile比阿扁強這樣的錯覺，倒也并全不是讀者的錯，作者也有責任。漫畫連載中期，提議畫《乒乓》的編輯被臨時換掉，辛苦的周刊連載負擔等種種原因，松本叔對阿扁這個主角的性格的把握也出了問題，使得阿扁線的沖突弱于smile線，故事大半重心偏移到了smile，雙主角結(jié)構(gòu)的崩潰讓很多讀者認為阿扁是個炮灰，是用來驗證原本就算是個天才但不思進取也和方仲永一樣泯然眾人矣的一個角色。如果阿扁這個角色建立不起來的話，這個故事也就不成立了。這么想著的松本叔休了刊，去了一趟昂古萊姆國際漫畫節(jié)，回來之后又重新打起精神畫阿扁英雄的歸來之路。

許多人讀書湊熱鬧，看了個表面沒找到經(jīng)典的精髓，一提起《金瓶梅》就是覺得淫穢，一說起《洛麗塔》想起戀童癖。如果在看完《乒乓》之后還是只會嘆息smile白白浪費了他的天分，還是無法理解阿扁為什么能變得那么強，那就誤讀了《乒乓》這部作品，這太可惜了，它說的遠遠不僅于天分對一個運動員的重要性，在漫畫中不斷出現(xiàn)的關(guān)鍵詞“天分”是本作中最好的煙霧彈，真正的key一直都蟄伏、躲藏在“天分“的身后，直到英雄復活后才開始慢慢揭示。

不管每個人后來抱著什么樣的心情打球，但大家都是喜歡乒乓才開始的不是嗎，可是到了后面到底有誰還是因為單純喜歡乒乓在打球？唯有到了中途，撿起初心來的阿扁是這樣的，所以他比風間，比smile，都要在乒乓的道路上走的更遠，因為，在他們當中，沒有人比他更喜歡乒乓了！這份比誰都要強烈的喜歡能讓他忍受訓練的辛苦，還能從枯燥無趣中尋找到樂趣，去發(fā)現(xiàn)、感受這份喜悅才是最重要。

這個返璞歸真的key讓《乒乓》閃閃發(fā)光，從眾多的體育競技類漫畫中脫穎而出，籃球、足球、排球等團體類體育競技漫他們畫的是一群人的熱血青春物語，而《乒乓》甚至都沒有提到屢試不爽的夢想，它畫的是人生。

青春總是會逝去，但總有人正青春，唯有身在其中的人對青春懵懂無知、不以為意、大肆揮霍，在時間給它刷上了一層金色的粉末后，人們才將其珍藏于心，時常拿出來擦拭懷念，以此來懷念屬于自己的黃金時代。相比之下《乒乓》中透著一股豐盛、樸素的生命力，扎實有力，僅用了差不多兩只手就能數(shù)出來的出場人物，就展現(xiàn)了好幾種完全不同的 價值體系，這幾種價值體系是互相平行，彼此之間沒有可以從中作出合理選擇的共同標準，各種目標同樣神圣，同樣的重要。

那些效忠于自己的人都走向了心中的羅馬，成了值得令人尊敬的英雄，他們同樣的了不起。

松本家的大洋先生

1967年出生在東京的松本叔喜歡足球、漫畫，高中時候曾經(jīng)擔任過足球隊隊長，也曾經(jīng)考慮過要畫關(guān)于足球的漫畫。母親是日本童話作家、詩人的工藤直子，妻子冬野さほで和表兄井上三太同為漫畫家，受到表兄的影響和進入大學社團后開始認真畫漫畫，中途從大學退學，在決定以何為生的時候，想到了很多非常敬佩的漫畫家，像望月峰太郎，土田世紀，大友克洋，決定要做一個漫畫家的松本叔走上了職業(yè)道路，1987出道，之后大約以兩年一部作品陸續(xù)推出了《straight》（1988~1989）、《zero》（1990~1991）、《花男》（1991~1992）、《惡童》（1993~1994）等獨特美學和世界觀的作品，在沒有料到的《惡童》腰斬之后，過了兩年，抱著“我想畫一個高中版的新選組，像司馬遼太郎的《燃燒吧～劍》里那種的乒乓球物語?！钡男那闃?gòu)思并開始了《乒乓》的連載。

他的作品大多都著眼點奇巧，商業(yè)化成分較少，藝術(shù)成就較高如《竹光侍》，喜歡以普通人甚至是怪人、邊緣人為故事主角，常使用雙主角雙線敘事，塑造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主角，以此對照來維持整體的平衡，不將視角局限于一人，使得故事內(nèi)容更為豐滿，如《惡童》、《straight》、《乒乓》。他的感受力敏銳，臺詞少，留白多，重心在畫面上，將人與人之間的微妙、激烈各種各樣的感情蘊藏在分鏡當中，線條收放自如。在《乒乓》中大量使用意象，比如小泉教練的蝴蝶，孔的飛機來表達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激蕩、變化。《乒乓》是松本叔筆下難得的王道漫畫，但這王道的很劍走偏鋒，比如在畫比賽時，重點描寫的對象和讓讀者代入的不是主角，而是將獨白留給了輸率更大的配角們身上，主角二人組之間到中后期路線分開，幾乎沒有半點言語接觸，仍然互相信任和支持的描繪也實在是有趣。

尾田榮一郎（《海賊王》的作者）在看完《乒乓》之后感嘆松本叔是個天才，事實的確如此，松本叔格調(diào)太高，已經(jīng)脫離了普通的一二三流，他的功力之深讓人無法預測，更是普通人無法評判的。時至今日，他已超一流，是個和周伯通一樣的老頑童加世外高人。湯禎兆說：“松元大洋作品的人物大都古里古怪，都不太理會世人的目光，一心一意按按照自己的步伐及個人原則去行事，在堅持的背后逐漸流露一份童真” 童真是松元大洋的人物性格的共通點，他們獨斷獨行，以赤子之心和狂傲之氣堅守自己的興趣與目標，這一點在阿扁、花男、小黑身上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也許正是因為在人人都在小時候有著這樣狂傲的赤子之心，卻或多或少地在長大的路上失去了那股張牙舞爪的囂張和干凈純粹的開心，所以現(xiàn)在看著松本叔的漫畫時格外有著共鳴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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