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西傳之云變》

章 媛 著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自17世紀開啟西譯歷程以來，《道德經(jīng)》成為被譯介得最多的中國傳統(tǒng)典籍，在英語世界的發(fā)行量和發(fā)行頻次僅次于《圣經(jīng)》。據(jù)美國漢學家邰謐俠統(tǒng)計，截至2022年7月，《道德經(jīng)》已經(jīng)被譯入97種語言，凡2051種譯本。邁克爾·拉法格在《道德經(jīng)之道》（1992）一書中說，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本《道德經(jīng)》，也就有多少種“道”。“道”因其深刻的內(nèi)涵和豐富的外延而留下的闡釋空間，造就了英語世界繁復各異的道家哲學形象。

為準確講好老子與道家故事，傳播好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我們需要系統(tǒng)、全面地分析了解老子和道家宇宙觀核心術(shù)語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接受情況，甄辨英語世界對其二度重構(gòu)的價值，并為我們構(gòu)建包括道家文化在內(nèi)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海外話語體系提供借鑒。歷經(jīng)十年的艱辛，爬梳海量的文獻，章媛教授為學界推出了一部厚重力作《〈道德經(jīng)〉西傳之云變》，從思想史、概念史傳播與流變角度深入挖掘，以系統(tǒng)分析《道德經(jīng)》思想文本西譯傳播中存在的嚴重問題，向世人說明重譯《道德經(jīng)》的重要性、緊迫性與必要性。

概念史的研究方法，就是通過研究概念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移動、接受、轉(zhuǎn)移和擴散，來討論影響和形成概念的要素是什么、概念的含義和這一含義的變化?！丁吹赖陆?jīng)〉西傳之云變》一書從老子核心概念“道”“德”“無為”“自然”等入手，通過對幾百種《道德經(jīng)》譯本中的翻譯選詞歸類討論和研究發(fā)現(xiàn)，譯者的選詞、造句一方面深受譯者本人的宗教信仰、文化背景、歷史環(huán)境和政治背景的局限和影響，另一方面西方譯者對“道”“德”“無為”和“自然”等老子核心概念的解讀，缺乏共通的文化基礎(chǔ)、歷史環(huán)境的了解、辯證哲學的思維、“東方精神”的體驗等，也是造成差異和誤解的重要原因。在此基礎(chǔ)上，作者深入剖析東西方歷史文化根源不同而導致的概念術(shù)語二度構(gòu)建中的得與失，并進一步探究其中的癥結(jié)所在，從而得出普遍性問題產(chǎn)生的根源——話語權(quán)的歸屬。

章媛著作的一大研究亮點是關(guān)注老子“正言若反”的言說方式，聚焦老子之“無”的跨語際誤讀與建構(gòu)問題研究?！兜赖陆?jīng)》全文5722字中“無”字出現(xiàn)98次，與“無”表達相同或相近否定概念的“不”字出現(xiàn)235次、“莫”字出現(xiàn)20次、“弗”字出現(xiàn)4次。毫無疑問，“無”是老子哲學中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范疇，對老子而言，“無”本身是一種作用，一種力量，發(fā)揮著“有”所不能替代的作用和力量?！兜赖陆?jīng)》開宗明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闭沁@“無名”（wuming/ nameless）之“道”，激發(fā)起老子對“無為”“無欲”“無知”“無事”“無爭”等各種無“為”（doing, action）的探索熱情。基于對道家“無”“無為”的深刻解析，以及對所收集到的100多種《道德經(jīng)》英譯本的分析，章媛明確指出，《道德經(jīng)》中出現(xiàn)13次的“無為”不等于“不為、不做”，英語世界那些將“無為”譯為“without doing”, “doing nothing”等做法，顯然是對老子思想的誤解。

《道德經(jīng)》中“道”字出現(xiàn)74次（因版本不同，有說73次），“德”字出現(xiàn)43次。目前對于“道”的譯介與傳播研究已相對豐富，而“德”字的海外話語體系構(gòu)建研究相對闕如。章媛系統(tǒng)考察有代表性的譯本對“德”字的翻譯和闡釋，以及選詞用句時的意圖，進而探究譯本之“德”與老子之“德”的差異性及原因。相對于“道”字英譯的漸趨統(tǒng)一和規(guī)范，譯者選來對譯“德”字概念的英文術(shù)語十分豐富，如：efficacy（功效）、power（某方面的力量或影響）、energy（能量）、intelligence（才智）、outflowing operation（流溢的力）、integrity（完整）、life（生命）、character（品質(zhì)）、humanity（仁慈）、self（自我）、virtue（美德）、charisma（上天賦予的能力）、inner potency（內(nèi)在力量）等等，不勝枚舉。章媛指出，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繁復蕪雜的“德”字跨語際構(gòu)建，主要是因為譯者沒有從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去理解，沒有從哲學范疇去理解，而是浮在表面，把《道德經(jīng)》當做鏡子，他們的翻譯過程竟成了鏡子折射的過程，字里行間流露的只是譯者自我化、個性化的《道德經(jīng)》，而非老子的《道德經(jīng)》。章媛呼吁，讓《道德經(jīng)》在世界文化交流傳播中不被誤譯誤傳，杜絕異化他化，使老子思想原質(zhì)相傳，這是翻譯家永遠的夢想，也是翻譯的最高境界。

▲中國山東省青島市嶗山太清宮老子像（圖源：視覺中國）

作為一名從外語切入的學者，章媛敏銳地意識到，在老子哲學中“自然”這一概念的地位僅次于“道”“德”和“無為”，能否正確理解這個概念，關(guān)系到對整個老子哲學思想的準確理解與把握。陳鼓應(yīng)說，《道德經(jīng)》中所有關(guān)于“自然”一詞的運用，都不是指客觀存在的自然界，而是指一種不加強制力量而順任自然的狀態(tài)。章媛在書中創(chuàng)建性地突破學界習見的《道德經(jīng)》英譯縱向歷史分期的做法，而是將所收集到的《道德經(jīng)》譯本，根據(jù)文本解讀視角不同劃分為宗教類、哲理類、語文類和演義類四大類型文本，對“自然”“道法自然”等不同術(shù)語構(gòu)建方式進行細致入微的分析研究，為學界譯界提供了更有價值的借鑒。

誠如學者韓震教授所言，中華思想文化術(shù)語是構(gòu)成中國特色學術(shù)體系和話語體系的基本表達方式或特定符號，是構(gòu)成中國話語體系中鏈接思想觀念的關(guān)節(jié)點，很多思想文化的學術(shù)理論或?qū)W說，都有普遍的世界意義。畢生致力于向西方講述中國哲學故事、為中國哲學爭取在世界上的合法性地位代言的安樂哲教授認為，有意或無意地將思想術(shù)語文本從其自身歷史和文化的土壤中，移栽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哲學園地，是對該文本的嚴重冒犯，對其生命之根的損害十分深重，他呼吁中國哲學文化必須要通過自己的“文化語義環(huán)境”，以中國自己的觀念去講述，“讓中國文化講述自己”。

《〈道德經(jīng)〉西傳之云變》采用傳播學、翻譯學、歷史學等方法，對《道德經(jīng)》在西方世界的翻譯傳播做了深入系統(tǒng)的分析、比較、梳理，全書文獻厚重，行文論述大氣。章媛指出，西方人對《道德經(jīng)》及道家思想的接受與傳播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誤解”，呼吁學界從中華文化的本源與話語權(quán)入手，“擦亮”關(guān)鍵術(shù)語以復原情景化的、原生的意義，對《道德經(jīng)》核心概念的翻譯采取無限靠近原則，以提升《道德經(jīng)》西譯西傳的準確性，從而真正構(gòu)建一個具有普遍價值與意義的《道德經(jīng)》海外翻譯傳播話語體系。

*文匯獨家稿件，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