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書說人之一:《理論物理學教程》是怎樣寫成的? | 中國物理學會期刊網(wǎng)

■ 導言:
《物理》創(chuàng)刊于1972年,在特殊的年代里破土而出,蹣跚起步中經(jīng)歷了“科學的春天”,見證和記錄了時代的前進步伐和中國物理學研究的繁榮歷程。崢嶸歲月50載,《物理》在物理學界的廣泛支持下,在作者們筆耕不息的勤勉奉獻里,在讀者們始終如一的熱情關(guān)注中,經(jīng)風歷雨茁壯成長,眾人用心血澆灌和滋養(yǎng)著《物理》以自己的姿態(tài)立于中國物理學發(fā)展之林。
2022逢《物理》刊慶50周年,我們精選了50篇文章,代表歷年所有的作品,獻給廣大物理學工作者,以及正在學習物理學和對物理學感興趣的朋友們。讓我們重溫品讀,一起感悟物理科學的真諦,領(lǐng)略學科大家的風采。
■ 前言:
平時讀書,除讀正文外,也愛讀書中的注釋。讀書之余,更愛讀作者傳記,查一查他的祖宗三代、親戚朋友和奇聞趣事。如此一來,肚子里攢下不少材料。這本來只是個人愛好,自娛自樂也就是了。但時間一長,嘴巴把關(guān)不牢,不免在飯桌上或聚會中給大家透露幾句,結(jié)果落下個“雜家”的名號,經(jīng)常要被邀請講點典故軼聞。退休之后,先期還能做些科學研究,后期卷入期刊出版和幾個出版社的著書、譯書工作,難以自拔。若干年前,承當時任《物理》主編的老友閻守勝邀請,成為《物理》的編委,之后又在馮世平、楊國楨二位同志擔任主編期間作了幾年副主編,與《物理》編輯部的同志們結(jié)下戰(zhàn)斗友誼。期間編輯部屢屢催我在《物理》開個專欄,講點物理學家軼事典故,我均以譯書繁忙為由推脫。去年年底,譯書工作全部結(jié)束,編輯部重提此事,盛情難卻,只好勉強答應下來。無奈此時我已八十有一,記憶力和寫作效率大不如前,經(jīng)與編輯部商量,開一個名為《談書說人》專欄,講一點我所感興趣的物理學書籍和物理學家的故事,兩個月刊登一篇。但愿讀者在閱讀嚴肅科學文章之余,能從我講的這些陳年舊事中感到若干樂趣,目的也就算達到了。倘能再進一步使大家從這些故事中得到些微啟發(fā),則本人幸莫大焉。

朗道、栗夫席茲的《理論物理學教程》是一套被稱為“理論物理學百科全書”的教程,既是國際理論物理學界一致公認的經(jīng)典著作,也是朗道學派對國際理論物理學界的最重要貢獻之一。據(jù)我所知,除俄文原版外,該教程已有英、德、西班牙、意大利、匈牙利、日文6種語言的全十卷譯本。我國人民教育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從20 世紀50 年代末起至80 年代末,依據(jù)早期的俄文版,陸續(xù)出版過若干卷的中文譯本,但一直沒有出全。自2006 年起,高等教育出版社開始組織力量,立大志氣要從俄文最新版本翻譯將其出齊,這無疑是對我國理論物理學研究和教育的一大貢獻。隨著2020 年4 月第八卷中文版的出版,該社翻譯出版最新版朗道—栗夫席茲《理論物理學教程》十卷的宏偉計劃終告完成??上部少R。本人有幸參與其中兩卷的翻譯,榮莫大矣!不妨就以這套書的來歷作為談書說人的開篇。
朗道、栗夫席茲這套書的編撰和出版歷經(jīng)了40 余年(1935—1979)才最終完成,期間頗費周折。這里僅將我所知情況介紹給有興趣的讀者,以證明做成一件有意義事情之不易。

教程撰寫的早期準備和最早的非正式版本
朗道撰寫理論物理學教材的想法萌生于他1931 年從歐洲各重要物理學中心訪問歸來之后。朗道在歐洲訪問期間,相繼在哥本哈根和蘇黎世結(jié)識玻爾、波恩、海森堡和泡里等國際物理學大家,他顯露出的超人才能得到他們的稱贊,尤其是他提出金屬電子的朗道抗磁理論之后,派爾斯對其推崇備至,說出“由于有了朗道,我們這些人只能靠撿他剩下的面包屑過日子了” 的贊美之詞,使得他自信心大增。回國之后,他雄心勃勃,決心要使蘇聯(lián)的理論物理學走向世界前列。為此他大造聲勢,動員遠在倫敦的卡皮察和哥本哈根的玻爾向蘇聯(lián)政府寫信支持他提出的在蘇聯(lián)科學院成立由伽莫夫為所長的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主張,同時又與好友M.布隆斯坦商議,要撰寫一套全新的理論物理學教材,得到布隆斯坦的積極支持(后來布隆斯坦在自己講課的基礎(chǔ)上整理出以自己和朗道為作者的《統(tǒng)計物理學講義》,分發(fā)給聽課的學生)。然而,朗道的這些主張無法在列寧格勒實現(xiàn),由于種種原因,朗道想要成立單獨的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主張被否決,他自己也因言辭尖刻、桀驁不馴與約飛等老一代物理學家搞得關(guān)系非常緊張,不得不于1932 年采納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研究所首任所長奧布列伊莫夫的建議,離開列寧格勒物理技術(shù)研究所,到成立不久的位于哈爾科夫的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研究所擔任理論部主任。
朗道到哈爾科夫之后,奧布列伊莫夫給予他在理論部開展研究和培養(yǎng)人才的全權(quán)。年輕的朗道如魚得水,一方面抓緊時間開展研究,另一方面抓緊人才培養(yǎng),除在所內(nèi)為工作人員講授理論物理課程之外,相繼在哈爾科夫機械制造學院和哈爾科夫大學講授普通物理和理論物理。1932 年起,他陸續(xù)招募了皮亞季哥爾斯基、康帕涅茲、栗夫席茲、阿希澤爾、邦梅蘭秋克、蒂薩(匈牙利人)等研究生,把該所的理論部辦的風生水起,成果累累。在此基礎(chǔ)上,他開始實現(xiàn)自己撰寫理論物理教程的計劃。朗道是1932年9 月到達哈爾科夫的,去后不久蘇聯(lián)正好結(jié)束了從1928 年開始的文化革命,恢復了被革命“革”掉了的學位和職稱,于是他未經(jīng)論文答辯于1934 年取得數(shù)理科學博士學位,1935 年獲得教授職稱。1935 年7 月,朗道不無得意地向研究所的墻報投稿,總結(jié)理論部在1935 年第二季度的工作[1]:
“這段期間理論部發(fā)生了以下重要事件:(1)栗夫席茲完成了磁導率色散的工作;(2)阿希澤爾出色地通過理論物理最低限度考試并顯示出他極有可能掌握原子核的相干散射;(3)康帕涅茲完成了對金屬電導率的綜述并表達了今年秋天要去第聶伯彼得洛夫斯克工作的愿望;(4)蒂薩顯著地加快了通過最低限度考試的速度;(5)科列茲同樣也在加速通過考試;(6)羅申凱維奇最終決定退出理論組,到希涅爾尼科夫領(lǐng)導的加速器實驗室做計算工作;(7)皮亞季戈爾斯基正以中等速度推進自己的科學工作。除此之外,他和我一起撰寫了堆積如山的所有的教學大綱并成為組內(nèi)唯一操心哈爾科夫大學教學的人;(8)科諾瓦洛夫最終把剩下的幾門考試考完了,將在秋天平靜地踏上教育崗位;(9)朗道經(jīng)過長期準備寫出了4 篇論文。
撰寫書籍的計劃正全力進行,正在撰寫的有:(1)統(tǒng)計物理學——栗夫席茲,完成期限:11 月1 日;(2)力學——皮亞季戈爾斯基,完成期限:12 月1 日;(3)原子核——阿希澤爾,完成期限:明年1月1日?!?)
從這篇總結(jié)中我們不難看出,《理論物理學教程》在1935年就已經(jīng)開始撰寫了,更為重要的是,有著“厭寫癥”的朗道從他的研究生中找到了撰寫教程的兩位助手——L.M.皮亞季戈爾斯基和E.M.栗夫席茲(圖3),保證了撰寫計劃的實施。從他對皮亞季戈爾斯基的評價中,看得出他對這位助手頗為滿意。

上世紀90 年代,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研究所的研究員拉紐克找到了朗道策劃編撰的《理論物理學教程》的最早的原本[2]:由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研究所出版的包含三部分手稿的《理論物理學原理》(圖4)。這個原本封面上明確地寫著:第一部分—— 力學( 朗道與皮亞季戈爾斯基);第二部分——統(tǒng)計(物理)學(朗道與栗夫席茲);第三部分——電動力學(朗道與皮亞季戈爾斯基)。

差不多同時,物理學史專家高列里克得到了理論物理學家Ya.A.斯莫羅金斯基2)保存的四個筆記本[3],是他在列寧格勒大學聽朗道的摯友布隆斯坦講授《統(tǒng)計物理學》時得到的講義,這個講義的作者是“布隆斯坦和朗道”(圖5)。這樣一來,《統(tǒng)計物理學》的前期非正式版本就有了兩個。據(jù)皮亞季戈爾斯基寫給拉紐克的信所述,《統(tǒng)計物理學》最早的講義是布隆斯坦寫的,他去列寧格勒時,布隆斯坦曾讓他看了這些講義,并帶回哈爾科夫交給了朗道[4]??磥恚实篮屠醴蛳澓蠈懙摹督y(tǒng)計物理學》至少應當包含了布隆斯坦講義中的一些內(nèi)容3)。

1935 年烏克蘭國立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正式出版了由朗道、栗夫席茲和羅申凱維奇合寫的《理論物理學習題集》的第一部分《力學》(圖6)4)。從這些情況判斷,《理論物理學教程》的正式出版應當是水到渠成。

曲折的出版道路
古人云:“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理論物理學教程》的正式出版正應了這兩句老話。按照教程第一卷的序言所述,朗道最初擬定的理論物理學教程由5 卷組成:(1)力學;(2)統(tǒng)計(物理)學;(3)場論;(4)宏觀物理學;(5)量子力學。然而,從1935 年年底開始1937年達到高潮的“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所反革命事件”以及緊接而來的朗道被捕,大大干擾了教程的出版(朗道被捕的原因以及他與這個事件的關(guān)系將在以后的文章中交代)。1935 年底,朗道因科列茲被研究所開除與皮亞季戈爾斯基鬧翻。1937 年初他乘研究所大逮捕尚未開始,悄然離開哈爾科夫前往莫斯科投靠卡皮察,在卡皮察任所長的蘇聯(lián)科學院物理問題研究所擔任理論部主任,一年之后,他于1938 年4 月28 日被捕入獄,這一切事件使得教程的正式出版變得困難重重。

也許是出于機緣巧合,教程趕在朗道被捕之前出版了第一本——《統(tǒng)計物理學》。所謂機緣巧合,指的是這本書剛好是在朗道被捕前出版的( 圖7)5)。從該書的版權(quán)頁看( 圖8), 這本印數(shù)為4000 本的《統(tǒng)計物理學》是1937年10 月19 日交付排版,1938 年1 月26日簽發(fā)印刷,同年2 月上市,時間趕得不謂不巧,正好在朗道成為“ 人民的敵人” 之前面世。這個版權(quán)頁也特別,它特別在最后一行標了一句“Выход в свет февраль1938 г(1938 年2 月面世)”,好像在有意提醒大家,這本書印出時,作者還不是“人民的敵人”。至于這本書印出后是否發(fā)行了,我至今存疑。

由朗道和皮亞季戈爾斯基合寫的教程第一卷《力學》則運氣不佳,從版權(quán)頁看(圖9),該書的交付排版時間是1938 年3 月5 日,距朗道被捕只差一個多月,而朗道為該書作序的時間恰好是他被捕的當月——1938 年4 月。這樣一來,這本書當然就出不成了。多虧卡皮察大智大勇,經(jīng)過與斯大林、莫洛托夫及貝利亞等蘇聯(lián)政府的高層領(lǐng)導交涉,于1939 年4 月28 日將朗道拯救出獄,重回科學崗位,為國家與物理學界保留下一位曠世奇才。幾乎被“槍斃”的教程第一卷《力學》也于次年面世?!读W》能夠出版,不得不感謝皮亞季戈爾斯基的忍辱負重。1935年夏秋科列茲被捕后,憤怒的朗道認定皮亞季戈爾斯基是告密的“叛徒”,不容分說將他“逐出師門”,取消了他的論文答辯6),將原來分配給他的副博士論文題目轉(zhuǎn)給了蒂薩,但仍叫他完成《力學》初稿的寫作。處于這種境況下的皮亞季戈爾斯基居然完成了全書初稿的寫作,確屬難能可貴。

朗道為《力學》第一版寫的序言在以后的版本中均未提到,中文新版書后作為附錄刊出的“朗道撰寫的第一版序”其實是朗道自己在第一版中所寫的一節(jié)導言(Введение) 而非序言(Предисловие)。他寫的序言的特別之處在于署名僅有朗道,而不像其他卷那樣是兩位作者共同署名,為此我專門把這個序言原文刊出( 圖10)。序言最后一段寫道:“本書是我講授這門課程講稿的發(fā)展,是由我及皮亞季戈爾斯基共同整理成書的?!憋@然,朗道并沒有真正把后者當成作者之一。

朗道出獄后,很快在超流理論中取得重大突破,1940 年卡皮察直接給莫洛托夫?qū)懶?,詢問可否提名朗道為蘇聯(lián)科學院院士候選人,并在一周后開始正式提名7)。隨著朗道境遇的改善,《理論物理學教程》的出版也變得順利起來。趕在1941年6 月德國法西斯突然進犯蘇聯(lián)之前,《場論》的第一版得以出版(圖11)。第一版的《場論》雖只有283頁,但它包括了全部點電荷在真空中的電動力學和廣義相對論的豐富內(nèi)容,其表達方式以最小作用原理為綱,獨樹一幟,頗為新穎。故而本書成為教程中繼《統(tǒng)計物理學》之后最早被譯為英文的一卷。

1941 年6 月開始的偉大衛(wèi)國戰(zhàn)爭大大延誤了教程的出版,在戰(zhàn)事最緊的幾年里,朗道、栗夫席茲所在的物理問題研究所曾從莫斯科疏散至后方的喀山,科學出版機構(gòu)幾乎停頓。然而,正是在這期間朗道參與了與國防任務有關(guān)的理論研究,大大擴展了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正因為如此,1944 年誕生了后來分為《彈性理論》和《流體動力學》兩卷的《連續(xù)介質(zhì)力學》(圖12),這本書與傳統(tǒng)的理論教科書不同,包括了燃燒、起爆、爆轟波傳播、激波和固體碰撞等實際內(nèi)容,獨具一格。

1943 年蘇聯(lián)秘密開始核武器研究,在領(lǐng)導蘇聯(lián)核武器研究的庫爾恰托夫院士的多次強烈要求和堅持下,征得高層同意,朗道于1946 年初加入了保密性極高的蘇聯(lián)核計劃研究,并于當年被選為蘇聯(lián)科學院院士。之后因研究核武器有功被授予列寧勛章及蘇聯(lián)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稱號,名聲大振。他不僅從1947年起在莫斯科大學講授物理,教程的出版也從此進入順風期,相繼于1948 年出版了《量子力學—非相對論理論》(圖13)以及《場論》的擴充第二版、1951 年出版了基本上是重新改寫的《統(tǒng)計物理學》( 圖14)。1953 年出版了大為增補后的《連續(xù)介質(zhì)力學》增補第二版。再經(jīng)三年的苦心琢磨,于1957 年出版了獨具特色的《連續(xù)介質(zhì)電動力學》(圖15)。至此,朗道原來規(guī)劃的共包括5 卷的《理論物理學教程》除了第5 卷尚缺第二部分《相對論量子理論》之外,應當說是基本完成了。比起戰(zhàn)前每卷書只印刷數(shù)千冊來,戰(zhàn)后出版的《理論物理學教程》的印數(shù)猛增,《量子力學》第一版的印數(shù)為15000 冊,《統(tǒng)計物理學》新版印數(shù)為10000 冊,《連續(xù)介質(zhì)電動力學》初印13000 冊,售罄后又于1959 年重印了12000 冊,足見其受歡迎的程度。筆者文化大革命前曾在西單中國書店花一塊一毛錢購得一本1959 年重印版舊書,拍照為證(圖16)。




1958 年朗道對《理論物理學教程》的出版順序作了重新安排,決定教程由9卷組成,即(1)力學;(2)場論;(3) 量子力學( 非相對論理論);(4)相對論量子理論;(5)統(tǒng)計物理學;(6)流體動力學;(7)彈性理論;(8)連續(xù)介質(zhì)電動力學;(9)物理動理學8)。從此,教程的撰寫和出版進入新階段,其目標是撰寫尚未寫出的第4 卷和第9 卷,對已出版的1、2、3、5、6、7、8 各卷加以增補。重寫的《力學》1958 年出版9),新版作者換成了朗道和栗夫席茲,1960 年出版了《場論》第三版。然而,就在二人寫完《量子力學(非相對論理論)》新版序言的1962 年1月,災難降臨,朗道在去杜布納的途中出了車禍,經(jīng)搶救后雖然保住性命,但已無法從事物理工作。教程的繼續(xù)出版似乎面臨絕路。關(guān)鍵時刻,栗夫席茲以驚人的毅力和擔當精神,用17年的時間終于將《理論物理學教程》這座豐碑最后完整建成,令世人驚嘆。
栗夫席茲對教程的無私奉獻
朗道車禍之后,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尚未寫出的第四和第九兩卷不再可能出版,《理論物理學教程》也就就此結(jié)束了。
在此關(guān)鍵時刻,栗夫席茲表現(xiàn)出驚人的毅力和擔當精神,他下定兩個決心:一是一如既往地繼續(xù)進行各卷的再版,二是決心把未撰寫的三卷寫完。從1963 年開始,相繼再版了《量子力學( 非相對論理論)》、《統(tǒng)計物理學》和《彈性理論》10)。新版的每一卷都配了不同顏色的封套,頗為悅目(圖17)。新版印數(shù)更是創(chuàng)紀錄地上升,《量子力學(非相對論理論)》新版竟然一次印了70000 冊之多。

撰寫教程尚未寫出的三卷挑戰(zhàn)性極高,栗夫席茲的繼子格洛別茨在他所寫的《在朗道周圍——戰(zhàn)爭與和平的物理學》一書中,曾對栗夫席茲為此所遇到的各種困難有所透露[5], 以下略敘一二。
首先是選擇合格的合作者。為了保證新寫卷的科學水平不降低,為撰寫第四卷他首先提出與先于他成為蘇聯(lián)科學院院士的弟弟伊利亞·栗夫席茲合作,后者以精力、健康和時間均有問題而婉拒;他繼而找精通量子電動力學的同門師弟加洛辛斯基,后者提出作者署名按姓名字母順序排序為合作條件,栗夫席茲不能接受。之后他又向另一位師弟別列斯捷茨基提出合作,后者同意栗夫席茲署名在前。二人商定由別列斯捷茨基提供他與阿希澤爾早先所寫《量子電動力學》11)中的若干章節(jié)的修訂版、再請皮塔耶夫斯基撰寫另一些單獨問題,最后由栗夫席茲匯總并定稿,同時以此方式與出版社簽約。結(jié)果就在第四卷第一分冊即將付印之時,別列斯捷茨基突然變卦,堅持要按姓名字母順序署名,這使得栗夫席茲十分沮喪。但為了教程能順利出版,不得不接受了這種做法(圖18右側(cè))。

另一個困難是要得到朗道對將新寫的各卷編入朗道—栗夫席茲《理論物理學教程》的許可,即請朗道在致出版社的一封授權(quán)書上簽名,同意在這些卷的扉頁左端的《理論物理學教程》之上出現(xiàn)朗道的名字。這件看來十分平常的事情,由于朗道夫人科拉·德羅班采娃的干擾,變得十分棘手。原來朗道從醫(yī)院回家后,受嫉妒和報復心理極強的科拉的影響和挑唆,變得與栗夫席茲勢不兩立,不僅不許栗夫席茲來訪,甚至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栗夫席茲的名字。在這樣的形勢下,栗夫席茲能忍辱負重,最后取得朗道的簽名,實屬不易12)。教程的第四卷的第一分冊和第二分冊分別于1968 年和1971 年出版,扉頁設計一如經(jīng)朗道簽名的約定(圖18左側(cè))13)。
繼第四卷之后,栗夫席茲約請皮塔耶夫斯基14)共同撰寫了十卷本的第9 卷《統(tǒng)計物理學II》和第10卷《物理動理學》,分別于1978 年和1979 年出版(圖19)。至此朗道從1935 年開始策劃的《理論物理學教程》十卷歷時四十余年,終告完成。

金茲堡在紀念栗夫席茲80 壽辰的文章中寫道:“栗夫席茲一直處在光彩照人的朗道的陰影中。只是在一場悲慘的命運轉(zhuǎn)折后,人們才理解了他在撰寫《理論物理學教程》中的真正作用。1962 年1 月7 日朗道遭遇車禍,此后完全無法工作。此時教程尚未完成,10 卷中還有三卷沒有寫出,更不用說增訂再版其他各卷的工作。必須承認,不止我一個人當時認為教程也就只能如此,永遠不會完成了。然而,栗夫席茲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決定,他花費了多年的時光,與皮塔耶夫斯基一起(還有參與撰寫第四卷的別列斯捷茨基),完成了教程的撰寫和出版。應該說《理論物理學教程》是栗夫席茲親手為自己建造的一座紀念碑”。[6]
面對這座空前而且很可能絕后的紀念碑,細數(shù)它構(gòu)建的歷程,我們不能不對這些前前后后參加了紀念碑修建的先輩們充滿崇敬之情,并永遠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是:朗道(1908—1968)、布隆斯坦(1906—1938)、羅申凱維奇(1905—1937)、皮亞季戈爾斯基(1909—1993)、栗夫席茲(1915—1985)、別列斯捷茨基(1913—1977)和皮塔耶夫斯基(1933— ) (圖20)。

■ 注
1) 這段話里提到的人名均為當時朗道的理論組內(nèi)的人員,其中皮亞季戈爾斯基是蘇俄內(nèi)戰(zhàn)時期失去父母的猶太孤兒,在蘇維埃政府辦的孤兒院長大,1930 年從哈爾科夫大學畢業(yè)后到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研究所工作,有關(guān)他的情況以后的文章中將會詳細介紹。
2) Ya.A.斯莫羅金斯基也是朗道的學生,名列朗道43 人名單的第8,與朗道合著有《原子核理論講義》(1955 年)。據(jù)說他就是當年在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無理指責周光召工作的那位理論物理學家。
3) 天才的理論物理學家馬特維·布隆斯坦不幸于1937 年在斯大林發(fā)動的“大清洗”運動中被捕,并于1938 年被處決。
4) 可惜的是,羅申凱維奇1937 年在“烏克蘭物理技術(shù)所反革命事件”中被捕并被處決,使得這個習題集未能繼續(xù)編寫下去。后來這些習題就都融合到《理論物理學教程》的各卷中去了。
5) 我為《統(tǒng)計物理學I》第二次印刷所寫的“版本說明”有誤,將在下一篇“一則勘誤和兩個故事”中作詳細說明。
6) 由于朗道的持續(xù)阻礙,皮亞季戈爾斯基直到1955 年才完成了早在20 年前就應該完成的副博士論文答辯。
7) 卡皮察請??嗽菏看鷮懥送扑]朗道為蘇聯(lián)科學院通訊院士的推薦信,但由于當年蘇聯(lián)科學院沒有增補院士,朗道未當選。1946年朗道未經(jīng)通訊院士階段直接當選為蘇聯(lián)科學院院士。
8) 1975 年栗夫席茲和皮塔耶夫斯基在修訂重版《統(tǒng)計物理學》時,決定將《統(tǒng)計物理學》分為兩卷,增加包含量子液體、統(tǒng)計物理學的格林函數(shù)方法及圖技術(shù)等內(nèi)容的一卷為《統(tǒng)計物理學II》,置于《物理動理學》之前,于是全教程最后就成為由10 卷組成。
9) 1946 年福克院士在《物理學成就》雜志發(fā)文對朗道和皮亞季戈爾斯基合著的《力學》作了評論,并提出尖銳批評。1958 年版《力學》對??说呐u有所回應。
10) 《流體動力學》和《連續(xù)介質(zhì)電動力學》的再版時間分別是1986 年和1982 年。
11) Ахиезер А. И., Берестецкий В. Б. Квантовая электродинамика,Физматгиз(Москва,1957)
12) 科拉詆毀栗夫席茲的內(nèi)容見科拉自己寫的回憶錄Ландау-Дробанцева К. Академик Ландау. Как мы жил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М.:Издатель Захаров, 1999, 2000。1935 年,健康任性的朗道偏信科列茨,將皮亞季戈爾斯基逐出師門,后者忍辱負重完成了《力學》初稿;33 年后受傷的朗道又偏信因他的“愛情契約”變得精神扭曲的妻子,斷絕與摯友栗夫席茲的關(guān)系,而栗夫席茲卻要忍辱負重完成整個教程的寫作,想來不禁令人唏噓。
13) 1979 年第四卷再版時,栗夫席茲和皮塔耶夫斯基刪去了第一版包含的若干內(nèi)容,將兩個分冊合一,書名由《相對論量子理論》改為《量子電動力學》。
14) 列夫·彼得洛維奇·皮塔耶夫斯基1955 年畢業(yè)于薩拉托夫大學,同年通過朗道的最低限度考試,后隨栗夫席茲做研究生,1990年被選為蘇聯(lián)科學院院士。他在協(xié)助栗夫席茲編撰《理論物理學教程》中出力最多,栗夫席茲1985 年去世后,他主持了教程的重版工作。
■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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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fā)表于《物理》2020年第6期,2022年12月22日發(fā)表于微信公眾號 中國物理學會期刊網(wǎng),風云之聲獲授權(quán)轉(zhuǎn)載。
劉寄星
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
作者在物理學發(fā)展史、理論物理的教育方面有深入研究,特別是對蘇聯(lián)理論物理學家的學術(shù)思想形成和不同學派的異同有獨到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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