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愛情讓李娜倮的天賦第一次嶄露頭角。多年以后，提到那首情歌，已經(jīng)成為她丈夫的張扎思，黝黑的臉上還會冒出一片緋紅：“當時娜倮在我家的掌樓下自彈自唱，她以為我沒聽到，其實我躲在屋子里，不出來。”

李娜倮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創(chuàng)作了第一首歌，目的是留住準備外出打工的心上人，那首歌曾讓許多拉祜族熱戀男女流淚。她掌握的樂理知識和吉他彈奏技巧可以追溯到1984年，在西南邊境涌動的搖滾浪潮中，她的父親李石開決定把家里的一頭豬賣掉，到瀾滄縣城買把吉他。那也是老達保村的第一把吉他。

很長一段時間，李娜倮在拉祜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牡帕密帕》中聆聽祖先的韻律，然后歌唱出愛、歡愉和生活。史詩中，拉祜族的創(chuàng)世神厄莎為萬物生靈的誕生創(chuàng)造出一切，她為子民日夜操勞，種芭蕉時一天要察看三趟，每趟都急出一身大汗?，F(xiàn)在，由上天和傳統(tǒng)賦予的技藝和嗓音，則讓李娜倮走上更大的舞臺。

很難想象，一個村子的人通通擅長某種樂器，但老達保做到了。從李石開自學吉他、李娜倮學習演奏，直到大部分人都學會吉他，在這個毗鄰緬甸的寨子只經(jīng)過了短短30年。甚至，村民們通過唱歌跳舞，從此擺脫了貧困。

2022年10月2日，云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酒井哈尼族鄉(xiāng)勐根村老達保。（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攝）

2022年10月13日，作為黨的二十大代表，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酒井哈尼族鄉(xiāng)勐根村老達保人李娜倮與其他來自云南的代表一同抵達北京。不少人注意到，這位身著黑色長袍、領口繡著紅綠布條的女性，背著一把大大的吉他。

同一天，她為二十大創(chuàng)作的歌曲《幸福的時代》在媒體上發(fā)布。像李娜倮此前唱過的許多歌曲一樣，一些人留言說，自己聽著聽著，就感動落淚了。

一頭豬換來一把吉他

1953年4月，瀾滄獲批成立唯一的拉祜族自治縣。作為云南11個“直過民族”和人口較少民族之一，很長時間里，拉祜族保持著原始社會的生活習慣。

云南“民族直過區(qū)”最典型的特點，瀾滄縣都有。境內拉祜族、佤族和布朗族三種“直過民族”分布在132個行政村，28.85萬的總人口數(shù)量，占全縣少數(shù)民族人口的73%。直到21世紀初，大部分村民還住在茅草房里，約50%的寨子尚未實現(xiàn)通電。

老達保在這些村寨中特點最為顯著，這個村子被紫荊樹圍繞，在誕生之初就有詼諧的隱喻?！袄线_?！泵值挠蓙硎且晃槐黄拮右髸r常拎著大口袋的獵人，村民每次見面就問他，你的大包呢？當這位獵人建立新的村寨時，“大包”就成了“達?！?。

寨子保留著濃郁的原始文化。事實上，村里所有青年人都不愿談論寨名的由來，理由是，村里還有長輩，應該圍在一起，莊重地聽老人們講。

李石開便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之一。他是個天生的表演家，青年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他的宗教信仰?，F(xiàn)在的他，兩鬢已白如山鷹，也歷練出一雙山鷹般的眼睛。他喜歡在說話的間隙插入一首歌曲，例如聊到他的第一把吉他，或是聊到他年輕時帶領村民在鄉(xiāng)里的歌唱比賽上拔得頭籌時，這位老人會忽然皺緊眉頭，雙眼微閉：“你聽這首歌！”“你再聽聽這首歌！”

因為音樂上的造詣，李石開在村里收獲了如同族長一樣的尊重。村里彈吉他的青年以學會吉他的時間論資排輩，三十年里，老達保綿延了三代吉他手，而所有人的源頭，都是李石開，也可以說，都可以追溯到1984年從瀾滄縣城里買回來的那把吉他。

“我和我老婆商量，賣掉家里一頭豬，去換一把吉他?！崩钍_回憶，“豬賣了60塊錢，吉他50塊，路費5塊錢。”說完，他又準備唱一首關于劃小船的西方兒童歌曲，拉祜語版本。

身處中緬邊境的老達保，受國外音樂影響很深。瀾滄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張華早年在酒井鄉(xiāng)工作，她對老達保再熟悉不過了，“很窮，一樓養(yǎng)豬，二樓住人，生活垃圾有時直接往一樓扔”。但即便是這樣的環(huán)境，當?shù)剡€有人能搞到外國的音樂磁帶，每隔一段時間，各個村寨之間還會聚在一起切磋唱歌技藝。

“其他寨子的人看不起我們，覺得我們太愛唱歌了?！崩线_保村民小組黨支部書記彭娜兒記得，村子以外的人，認為唱歌是好吃懶做的表現(xiàn)，“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去借點糧食，都沒人肯借呢！”

李娜倮就是出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

拉祜百靈鳥

老達保的拉祜族，“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

不過，張華卻記得，在李石開的幾個兒女之中，李娜倮最內向，“小時候不會說漢語，見到人還會躲開”。但李娜倮卻在13歲時學會了吉他演奏，18歲時寫下《快樂拉祜》，這首歌在拉祜族聚會中的地位，幾乎等同于《難忘今宵》。很多拉祜族人贊嘆她的天賦時，都會說她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歌就紅遍西南邊陲幾個拉祜寨子。

實際上，李娜倮16歲時，就為張扎思寫下一首《真心愛你》。

每周末晚上在火塘旁的對唱讓二人相識，李娜倮對高大強壯的張扎思一見鐘情，但24年前，那個男孩一心想到縣城的汽修廠打工。

張扎思離開老達保的那些日子，李娜倮和好友娜蝶在遠離村莊的農(nóng)田里種植旱稻。兩人晚上就躺在田埂旁的茅草屋里，星光在頭頂閃耀，山林間有陣陣風聲，李娜倮在一張紙上寫了簡譜，并用拉祜語唱給了娜蝶聽。

多年來的愛

戀不完的情

如今你在遠方

情絲斷了嗎

那時，種地、喂豬、做家務時，李娜倮常常靈光涌現(xiàn)，她都會把忽然想到的歌曲教給娜蝶，而不是先寫下來?！翱上КF(xiàn)在好多歌都記不住了?！蹦鹊f。

但《真心愛你》被記住了。羞于表達的李娜倮邀約朋友到張扎思家掌樓下，夜夜唱起這首歌，一天，張扎思聽說了，悄悄跑回家，靜靜地聽了一個晚上。

李娜倮的名氣越來越大。2002年，雅厄藝術團成立，李娜倮任副團長。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就教村民們唱歌、跳舞和彈吉他，在李娜倮的努力下，一百多人搖身一變，成為在田間地頭的吉他手。

2022年10月2日，李娜倮。（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攝）

村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唱歌充滿魔力，是在贏得當?shù)氐囊淮伪荣惡?，獎金被用來修建了村里第一條柏油路。

更大的奇跡發(fā)生在2005年。李石開等人和瀾滄一位小學老師扎約一起上了央視的幾個節(jié)目表演，扎約在《星光大道》大放異彩，這直接促成了同年年底，節(jié)目組來到瀾滄縣，并捐助了愛心小學。那時剛初露鋒芒的組合鳳凰傳奇還提出，要拍賣新歌打榜獲贈的轎車，“全部獻給瀾滄縣失學的孩子們”。

這些故事悄悄改變著很多老達保人的觀念。彭娜兒記得自己原本“只會簡單跳個舞”，但為了能上節(jié)目，她在好幾個月的時間里都苦練唱歌。

兩次成為黨代表

2013年6月，李娜倮做出一件更大膽的事，她要在村里成立一家演藝公司。

這個想法看似天方夜譚。那時，老達保有貧困戶92戶402人，貧困發(fā)生率為79%，當?shù)亓鱾髦敖煌ɑ究孔?，喝水基本靠背，通信基本靠吼”這樣的玩笑話。不懂漢字的李娜倮更不知道怎么開公司，相關材料都是當?shù)馗刹克偷剿氖稚系摹?/p>

李娜倮的想法很簡單，“唱歌跳舞換到錢”的經(jīng)歷讓她堅信，“把拉祜文化傳承好了，自然能掙到錢”。

但演藝之路充滿挫折。一次，兩百多位村民排練了一個月的節(jié)目，在正式開演后，只賺到250多塊錢，這讓眾人備受打擊。

不過，接下來的脫貧攻堅為村子帶來了機遇，旅游體驗逐漸豐富起來。2017年5月，瀾滄機場通航，更多外地游客涌入。

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老達保音樂小鎮(zhèn)”已經(jīng)聲名遠揚，游客多了起來，村民在家中修建了民宿和農(nóng)家樂，從3歲的娃娃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成為演藝公司的員工。公司成立至今，就地演出930余場次，接待游客13.85萬余人次，實現(xiàn)演出收入465.36萬元，演藝人員年人均分紅達19793元。全村80%的人都學會了彈吉他。

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老達保音樂小鎮(zhèn)已經(jīng)聲名遠揚。圖為2022年10月2日，老達保的村民在表演。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攝）

意識到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李娜倮開始和村里的老人學習民族史詩《牡帕密帕》。隨著演出增多，李娜倮也把拉祜族歌舞帶到了北京、廣州、杭州等地。

沒有演出時，她又帶著村里的婦女制作繡著葫蘆圖案的拉祜族服飾，現(xiàn)在已有五十多名村民加入，一個小小的黑色挎包，能賣到一百多塊錢。

2012年，李娜倮當選黨的十八大代表，前往北京。雖然擁有豐富的舞臺表演經(jīng)驗，但她還是非常緊張，整夜睡不著覺，還瘦了很多。

2022年，李娜倮再度當選黨代表。出發(fā)前，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次我要在會上呼吁一下，希望國家繼續(xù)重視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傳承和保護?！辈贿^，她還是對自己的普通話水平感到一絲緊張，“如果我說拉祜話，有人能幫我翻譯成普通話，那我肯定能說更多了。”

生活總是有一些幸福的煩惱。從李娜倮走紅，到她帶領村民脫貧以來，她在外演出、開會的時間更多了，家里的餐館、民宿都交由丈夫打理，有時，這位拉祜漢子會在瑣碎的事務中鬧鬧情緒，特別是面對一撥撥游客吃完飯后的餐具，張扎思只能把手機音量外放，聽著《真心愛你》，兢兢業(yè)業(yè)地刷起盤子。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