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標題黨一回雖然我有孩子但標題里的其實不是我家孩子，是我親戚的兒子。

暑假里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舅舅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他急得像掐掉頭的蒼蠅，說話都不利索，一問才知，我那 開學就要高三 的表弟 ，竟然瞞著舅舅和舅媽，找他奶奶拿了一千塊錢， 跑到重慶一個電競俱樂部的青訓隊，去試訓了 。

一言以蔽之： 表弟想走電競職業(yè)選手的路，書不想念了，高考自然也不想考了。

真是悶不做聲玩了票大的，好在隔三差五還有幾條微信發(fā)回來，不算杳無音訊。

舅舅希望我勸勸表弟趕緊“改邪歸正”，我一邊說不急，一邊聯(lián)系上表弟， 問了他幾個問題：

是去參加哪個電競項目？

水平幾何？

去哪個俱樂部試訓了？

答曰：《王者榮耀》項目；剛上王者不久；去的不是KPL（職業(yè)聯(lián)賽）戰(zhàn)隊，而是某支二線隊伍。

聽這意思可能去的是次級聯(lián)賽，也就是職業(yè)發(fā)展聯(lián)賽的隊伍了。

2022年王者榮耀K甲夏季賽總決賽

我跟表弟說你在外可得好好照顧自己，別讓你爸媽擔心啊，撂了電話后扭頭跟舅舅舅媽說： “剛上王者”這樣的水平，保守估計，在全國沒有一百萬也有十幾萬人。二線隊伍要出道太難了， 為此放棄學業(yè)不值得，還是好好讀書吧。

然后安慰這倆可憐的中年人： 應該浪不久， 過幾天就自己想回來了。

我為什么會如此篤定呢？

因為我曾是一個電競?cè)?nèi)人啊！

正因為“懂”，所以成了親友間頗受好評的 青少年“游戲勸退師” 。

我知道這年頭10個孩子里估摸有5個都愛玩“王者”“吃雞”，孩子有自己的小愛好很正常，但如果太過沉迷， 說不會影響學業(yè)那是不可能的 。

誰還對自己的游戲水平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誰還覺得只要游戲打得好一點就能繞過上學考試這一步直接走上人生巔峰， 來，找我聊倆小時的，保準蔫頭耷腦的回去就想把書讀爛 。

“勸學” 效果極佳。

打游戲的競爭，半點不比讀書容易

先給所有懷抱“電競”夢想的孩子潑個冷水：

你在國內(nèi)和同齡人卷學習，以絕大多數(shù)人的努力程度，還不到需要你拼天賦的地步；

但如果你在國內(nèi)想走電競這條路，相信我， 沒有天賦你寸步難行。

以我表弟為例，他今年17歲，此前沒有任何職業(yè)經(jīng)歷，因此只能先找青訓隊試訓個一兩周。如果水平還不錯，性格尚可 （指抗壓能力強，服從性高，畢竟一些職業(yè)俱樂部對選手的PUA那可是相當厲害） ，就能留在青訓隊。

留在青訓隊通常是 什么待遇 呢？

工資一兩千，包吃包住。

對，給青訓生的待遇撐死就是這樣了。

電競俱樂部大多是個人投資，它招收人員的性質(zhì)和一般企業(yè)區(qū)別很大。一般企業(yè)聘用你，那是基于認可你的勞動價值；電競俱樂部留青訓生，更像是花錢刮獎，老板花較低的成本養(yǎng)著一群選手，哪天刮出個好苗子，那就可以作為后備力量悉心培養(yǎng)著，刮不出獎也沒事，再換一茬就是。

企業(yè)好歹會給員工規(guī)劃個職業(yè)發(fā)展路徑，畫個餅。電競俱樂部，卻不會為你的前途負責。

SN英雄聯(lián)盟青訓選手春節(jié)合影

如今各個俱樂部都會有專業(yè)人員緊盯各大電競項目游戲內(nèi)的 天梯排行 ，如果你的實力有被認可，那么放心好了，等不到你自己揣著1000塊錢巴巴的跑上門，早就會有各個俱樂部的人先來搶你去試訓。

反過來講，如果你自認為游戲打得很好，自認為是能吃電競這碗飯的“滄海遺珠”，但從頭到尾也沒個圈內(nèi)人來聯(lián)系你……

孩子啊，就別 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 了好吧！

說句殘酷的話，你以為你坐上了青訓營的電競椅就是未來電競?cè)Φ拿魅罩牵蟮目赡苄浴阒皇蔷銟凡?拼手氣的炮灰 而已。

再以我表弟為例，假如他 確實有天賦，那就一定能打職業(yè)比賽了嗎？

非也，還要 再加上一定的運氣 ，才有機會在過了18歲之后調(diào)去正式隊伍。一來，現(xiàn)在各大項目的聯(lián)盟不允許未成年人參加比賽；二來，隊伍也得有了空缺，且其他隊伍沒有合適的轉(zhuǎn)會人選，才有可能讓新人頂上去。

然后表弟就可以成為一名光榮的…… 替補選手 。

對，僅僅上了選手“大名單”只能代表你是一名替補，能不能代替首發(fā)隊員坐到比賽席上，還得看你自己的實力和原首發(fā)隊員的實力。如果運氣不好，完全有可能 “看飲水機”到退役 。

這時候通常能拿到什么待遇呢？

月入5K，且很可能沒有五險一金。

KPL職業(yè)選手id:九尾做替補隊員時月薪5k

很多像我表弟這樣的孩子去追夢，可能只是關注到了選手們在領獎臺上的光鮮亮麗，殊不知一將功臣萬骨枯，那些他們耳熟能詳?shù)闹姼傔x手，都是幾年才能出一個的游戲天才。

國內(nèi)不缺努力讀書的孩子，但更不缺游戲打得好的年輕人，想在數(shù)量龐大的電競預備軍里博出位，真的比考試學習容易嗎？

且有比賽，就會有輸贏。職業(yè)選手不像學生，學生你考700分能上清北，考650分能上985，考500分也能勉強混個普通本科，畢業(yè)出來也能賺錢找份普通工作；可電子競技呢？菜是原罪，從來都只有冠軍和nobody、贏家和loser。

職業(yè)選手不是什么鐵飯碗，輸多了，“工作”可就保不住了。

KPL知名選手夢淚（19歲），淪為場下替補

我曾效力的LGD電競俱樂部，連續(xù)四年在dota 2 （一個MOBA類游戲，與《英雄聯(lián)盟》類似） 最高級別賽事TI中“痛失冠軍”，被粉絲們 噴得狗血淋頭 。

2018的TI8時，我還在LGD擔任媒介經(jīng)理。賽后LGD微博下全是謾罵，大部分是針對一號位王淳煜（id：AME）： “莽夫一個早點滾”，“你簡直比美團還能送”、“防御塔不拆，留著當名勝古跡嗎？”

我在LGD戰(zhàn)隊就職期間為選手王淳煜拍的照片

當時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去應對這場“公關危機”，最后還是什么都沒做，一條留言都沒回。

三年后的TI 10（因為疫情2020年沒有舉辦），LGD繼續(xù)上演了2018年的劇本，繼續(xù)“勇奪第二”，當然，粉絲也繼續(xù)噴AME。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被“全網(wǎng)處刑”了三年。

我親愛的表弟，還有和表弟一樣熱愛“電子競技”的孩子們，你們首先能站上AME的位置嗎？

而如果站在AME的位置上，你們能做得比他更好嗎？

全職打游戲的苦，你確定你吃得了？

一個正式隊員每天的生活大概率是這樣的：

用12小時以上的時間進行訓練 ，雖然訓練內(nèi)容也是游戲，但絕對沒有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隨性，你得聽教練的。比如在1分鐘內(nèi)進行幾百次點擊的精準操作練習， 枯燥乏味，練的純粹是肌肉記憶。

你也得做閱讀理解 （嗯，這叫“閱讀比賽的能力”） ，也得像背誦化學式那樣記住游戲里的各種數(shù)據(jù)，哦，如果你隊里引援了韓國選手，你可能還得學韓語……

沒有法定節(jié)假日 ，一個月能休息個2天就已經(jīng)很難得了。

一句話： 不比上學輕松。

KPL職業(yè)戰(zhàn)隊eStarPro訓練室照片

但激烈的競爭、枯燥的訓練、比賽的壓力，這些還不是困擾電競職業(yè)選手的最大問題。與傳統(tǒng)體育運動員一樣， 傷病勞損 是他們無法回避的一道坎。

常年高強度的訓練和比賽，再加上飲食不規(guī)律，熬夜等情況， 許多選手還未成年 就一身毛病 。手腕和肘部的重復運動，很容易得腱鞘炎、肘關節(jié)尺神經(jīng)卡壓等疾??；長時間的低頭久坐，腰部、肩頸疾病，下肢靜脈曲張等也接踵而來。

最嚴重的是 精神壓力 。好些的只是大腦神經(jīng)紊亂，嚴重的則胸悶氣短，記憶力衰退。有些選手為了緩解壓力，迷上了高油高糖食物，年紀輕輕就患上糖尿病。如來自RNG電競俱樂部的英雄聯(lián)盟明星選手簡自豪 （id：Uzi） 就在2020年6月，因患糖尿病和背部疾病暫別賽場，后短暫復出后，就因傷病永久退役。

我家13歲的女兒算是Uzi的“鐵粉”，在他發(fā)揮不佳時，也曾在屏幕前揮灑熱淚。而在Uzi宣布退役那天，她卻頗有些如釋重負： “小狗（Uzi的昵稱）終于可以不用受苦了。”

選手Uzi

選手們退役后過的生活，也是天差地別

。

往金字塔尖看，Uzi退役后先后在虎牙、B站直播，偶爾擔任網(wǎng)綜嘉賓，去年結(jié)婚生子，可謂有聲有色。更有dota屆的“創(chuàng)世神”伍聲（Id:2009），退役后在直播之余，精心制作視頻，趕上了紅利，借著流量開了淘寶店，又創(chuàng)立了手游公司、電競戰(zhàn)隊，賺得盆滿缽滿。

但這真的只是金字塔尖幾個人才有的機遇。

絕大多數(shù)退役選手遠沒有Uzi和09那樣幸運。電競是一個完全商業(yè)化的圈子，不像體育明星，退役后可能有官方提供的進修學習、進事業(yè)編的機會，電競行業(yè)里，很難有這些保障。

很多電競選手早年放棄了學業(yè)，文化程度不高，退役后也沒有一技之長，除了游戲打得好一點，別的什么都不會。

去做直播是最常見的選擇。只是，直播與打比賽完全不同。打比賽只需要自己水平高就行，而直播還需要有粉絲基礎（這樣才有直播平臺愿意簽你），會活躍觀眾氣氛，有情商，會捧哏（這樣那點粉絲基礎才不會太快流失）。試想，誰會看一個人悶聲不吭地打游戲呢？還不如自己去玩一把呢。

前KPL明星選手阿泰，退役轉(zhuǎn)行直播

去做教練？這是目前高水平退役的電競選手常選的一條路，但不是一條能一直做下去的路。做教練需要的職業(yè)素養(yǎng)、身體素質(zhì)、抗壓能力不比做選手少。畢竟，做選手時只要對自己負責，而做教練需要對所有人負責。

也有一些選手會考慮轉(zhuǎn)行做解說，只是這比做直播更難。不但需要一定的學歷、粉絲基礎、口才、顏值，更要有非常強的臨場應變能力。這對于一些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的選手而言，簡直難如登天。KPL王者榮耀職業(yè)聯(lián)賽舉辦 至今六年 ，退役后成功轉(zhuǎn)行官方解說的選手，也才 寥寥一兩人 而已。

KPL比賽解說席

一些選手在退役后，迫于生計，甚至不得不去工廠打工。

LGD曾經(jīng)的冠軍打野TBQ，退役后白天在鞋廠做工，晚上抽時間直播。而他的直播間只有寥寥觀眾，一晚上最多收到2個飛機的禮物，他大概能分到五六十塊錢。

有一天，他的直播間一反常態(tài)地涌入了一萬多觀眾，因為鏡頭前的他鼻青臉腫。

他平靜地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原來他為了幾十塊工錢，和主管打了架。他一直想重出江湖，繼續(xù)打職業(yè)，然而已經(jīng)沒有隊伍肯要他了。

再后來，他有意識地想炒作，但 再也沒有什么風浪了。

曾經(jīng)的冠軍打野，境遇令人唏噓

電競選手的黃金年齡只有三年 ，這不是我說的，這是電競行業(yè)發(fā)展到今天所有人 有目共睹 的事實。

為了這三年的暢快，后半生該如何生存？

14-18歲正是一個人反應最快，學習能力最強的時候，這時候放棄學業(yè)去打職業(yè)，是要承擔極大試錯成本的。 如果決定去，付出的時間成本很容易就超過半年，半年后再回來學習，面臨的最大可能就是雞飛蛋打，原本能考上的高校這下都難了。

我不會硬拽著弟弟不讓他去“追夢”，不會按著他頭逼他好好學習。想不想學習全看孩子自己，孩子心思沉不下來，那大人說再多也沒用。

我只會把這本明賬攤開在他面前， 不是想靠打游戲謀生嗎？那不妨自己算一算，這條路究竟值不值得走。

關掉聚光燈，電競行業(yè)并不光鮮

因為我自己就曾經(jīng)是電競?cè)?nèi)人，這樣的“言傳身教”下，女兒難免受到些許影響。一開始說過要去做職業(yè)選手，聽我擺事實講道理的分析了半天內(nèi)幕，自己松口了，退而求其次的說： “媽媽，那等我畢業(yè)了，我也要去做戰(zhàn)隊經(jīng)理、電競記者……”

我微微一笑，沒有打擊她的夢想，只是淡定地告訴她，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反正你媽媽我是絕對不會再進電競?cè)α恕?

這不是嚇唬她，我是 真的后悔。

想當年，我從某所985學校畢業(yè)，雖不說offer拿到手軟，但三五個好offer總是有的。我偏偏因為所謂的“熱愛”，選擇去虎牙直播當電競編輯，這不但是 所有offer中工資最低的 ，還得經(jīng)常滿世界跑比賽。

虎牙直播

雖然辛苦點，但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采訪了好些明星選手、電競商業(yè)人物后，我也算小有成就，稿件被廣泛轉(zhuǎn)載，圈內(nèi)人也知道我是誰，寫過什么文章了。

但這點成就帶來的愉悅感，遠遠抵不上 不被圈外人認可 的郁悶。

我認為一份好的工作應該是給履歷加分，而不是 在跳槽時徒增阻力限制 。

雖然情感上我也不認為電競行業(yè)不好，但 社畜總得屈服于現(xiàn)實：

在我決意離開電競?cè)?，許多公司的HR，他們不能理解我之前的工作內(nèi)容，感覺很抽象，認為我前一份工作的經(jīng)驗在其他行業(yè)不那么適用。我不得不花了很大的功夫去解釋，但也不是誰都感興趣。

最后，我花了半年時間，才找到一份某廣告公司的新工作——還是因為老板曾經(jīng)也是做電競的。

我這般向孩子訴說，孩子眨著眼睛，感覺也沒聽明白。

慢慢來吧，如果將來她實在想從事電競行業(yè)，那么就在大學報志愿的時候替她選擇吧。只是，現(xiàn)在的電競管理類專業(yè)總感覺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畢竟是新興專業(yè)，才幾年功夫， 是虛是實尚不明確 ，再等個四五年，等她高考時，總該明朗些了吧。

8月底， 表弟自己灰溜溜的跑回家了 ，對試訓結(jié)果只字未提，我們也心照不宣的啥也沒問。

還好，還沒錯過新學期開學。

但暑假作業(yè)是一個字也沒做，這大窟窿不知道要怎么補了。

還是那句話， 你年輕，不是不能去試錯，但起碼你心里要知道試錯的成本是什么。

我看了太多花期比曇花還短的年輕人， 追夢一兩年后悔一輩子 ，我自己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這個“大坑”中爬了出來。

如今，那些曾經(jīng)與我共事過的同行們，幾乎都已經(jīng)離開了電競?cè)?，各奔前程?

有一天我們聚在一起，聊到了LGD的CEO RURU曾經(jīng)說過的愿景： 希望有一天，大家提到喜歡電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喜歡打籃球、喜歡看書那樣平常。

我知道 她的這個愿望，離實現(xiàn)的那天還非常遙遠。

這篇文章，就是想告訴那些夢想比天大的小朋友們：

游戲不是不能打，但 對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打游戲”絕不是一個好出路，更不是逃避求學的“退路”。

高中三年，踏實 學習，往往才是你最低風險、高回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