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球王貝利去世： 一個國家英雄、足球使者和一種被消解的偉大

他的偉大，超越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

文｜黃子懿

如果你有幸親臨世界杯的現(xiàn)場，那一定會被巴西球迷的歌聲所吸引。他們喜歡穿著黃色的巴西球衣，齊聲唱著一首又一首助威歌曲。其中有一首歌曲調(diào)尤其簡單，借用了耳熟能詳?shù)摹缎履旰谩返淖V子，歌詞也不復雜，幾個葡語詞匯反復重復。在球場里，這簡單的搭配降低了參與的門檻，起到了極佳的效果。數(shù)萬人常常一起齊聲高歌，歌聲震天，營造出一種狂熱的集體氛圍。

卡塔爾世界杯巴西球員舉橫幅表達對貝利的尊敬和祝愿（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那種震撼，我曾經(jīng)有幸在南美現(xiàn)場感受過一次。是什么樣的歌，能讓這么多巴西人一起高歌？不懂葡語的我，當時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會英語的球迷，弄懂了這首歌的含義。在這首歌中，巴西球迷諷刺了“死敵”阿根廷和馬拉多納，更歌頌著“球王”貝利的偉大?！癕il gols~Mil gols~Mil gols~Mil gols~Mil gols~ só Pelé~só Pelé~”（一千個進球，只有貝利能做到）

巴西球迷反反復復這樣唱著，這讓從中國來的我有點意外——在中國，球王貝利的輝煌似乎只存在于黑白影像和文字敘述中，我們不僅無緣見證，更會在每次重大賽事的前后因為他的預測而頻繁調(diào)侃他。而在巴西，球迷們卻真正地在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他、懷念他。他們在歌聲里高唱貝利的名字和紀錄，在球場里掛出他的橫幅，在里約和圣保羅街道上涂鴉出他年輕時的畫像。

巴西人一同歡呼（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正因為如此，當北京時間2022年12月30日，貝利在圣保羅醫(yī)院辭世的消息傳來。我第一時間能想到的，就是那些球場里的巴西球迷該會有多心碎。從羅納爾多到內(nèi)馬爾，一代又一代巴西球員以他為榜樣，球迷則像是子民對君主一般，將貝利親切地稱為“O Rei”（國王）——這是“球王”這一詞匯的最早來源，后被國際足聯(lián)認可，成了足壇至高無上的頭銜。

中國球迷大概很難理解巴西人對貝利的這種感情。這是一個三次為巴西贏得世界杯的球員，職業(yè)生涯參加1366場比賽，打進1283個進球，讓巴西從一個無名之國成為今天舉世聞名的足球王國。當上世紀70-80年代，世界杯和足球通過電視的普及傳入中國時，貝利剛剛功成身退，與我們擦肩而過。因此，我們更鐘愛的也自然是在電視上橫空出世的新一代球王馬拉多納。與這位有血有肉、半身半魔阿根廷人相比，貝利似乎顯得過于正統(tǒng)和古板，他在退役后頻繁西裝革履，出現(xiàn)在各個肅穆的正式場合中，發(fā)表賀詞和預測。而我們，甚至都很少實時地看見他穿著球衣的樣子。

從這種意義上講，貝利也因此被我們所低估、所消解了。他的時代過于久遠，但這并不妨礙這位球王的偉大。

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民族之外

要理解貝利的偉大，首先要理解巴西人對足球的狂熱。

巴西人對足球極其狂熱，一年四季的大街小巷，都可見踢球的人群。世界杯則仿佛是一個國家的儀式，當巴西國家隊踏上世界杯賽場，整個國家空前團結(jié)一致，有超過90％的人會在電視上看直播。常人很難理解巴西人對足球的狂熱。一種解釋是，那源自巴西人對自我和民族認同找尋。

巴西1889年獨立，在此前后輸入了大量以非洲裔為主的移民。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戰(zhàn)爭是推動形成國家體制和集體民族意識的最好催化劑，但巴西沒有經(jīng)歷過這一切，他們只有在文化中去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桑巴、狂歡節(jié)、音樂等等。但放眼世界，這些都根植于陳舊的非洲文化，統(tǒng)統(tǒng)沒有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巴西人的找尋均以失敗告終。1934年，巴西詩人卡洛斯·德拉蒙德直徑發(fā)問：“巴西不存在。真的可能會有巴西人嗎？”

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直到足球的出現(xiàn)。它能涵蓋、涉及整個巴西復雜的社會和種族階層，既認可巴西的過去，又著眼于未來，發(fā)源于英國的特質(zhì)也讓足球附帶著一定現(xiàn)代性。這種背景下，足球運動在巴西萬神殿中獲得了一席之地。它是一種鍛煉身體的方式，更是一種集體狂歡和儀式，成了巴西人找尋身份認同的文化實踐。

1950年，世界杯在被二戰(zhàn)耽誤八年后重新舉辦，巴西主動申請主辦國。他們建造了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馬拉卡納體育場，能容納16萬名的觀眾，為此不惜停下醫(yī)院等市政工程。巴西媒體寫道，這座當時最為現(xiàn)代化的體育場，將極大地肯定巴西在人文活動方面的革新。有人甚至認為，這將是巴西的一個新靈魂，預示著巴西人民沉睡中的巨大潛力即將蘇醒。

巴西隊也一度不負眾望，他們在1950年世界杯中一路橫掃，最后一場比賽打平即可奪冠。在馬拉卡納舉行的最后對決中，巴西對陣烏拉圭，有超過20多萬巴西人涌入，期盼著見證巴西首次奪冠?？駸岬臍夥罩校锛s市長在廣播中就提前祝賀巴西隊奪冠。巴西上半場以1比0領先，但到了下半場，形勢風云突變，烏拉圭連進兩球，把比賽逆轉(zhuǎn)。第二球打入的瞬間，整個馬拉卡納體育場鴉雀無聲，眼睜睜目送對手在家門口奪冠。

Netflix 紀錄片《球王貝利，巴西足球傳奇》截圖

直到今天，這場比賽也被視作是巴西的國難日，被譽為“馬拉卡納慘案”（Maracana?o）。巴西知名劇作家、記者尼爾森·羅德里格斯(Nelson Rodrigues)將這場比賽描述為世界末日：“每個地方都會發(fā)生無法挽回的全國大災難，就像廣島的核爆事件。而我們的大災難，我們的‘廣島之難’，就是1950年世界杯負于烏拉圭?！?/p>

那場比賽讓巴西人陷入一蹶不振地自我懷疑中。賽后，有人當場自殺，參賽球員被國民唾棄為“烏鴉”，于人間備受白眼、“服刑”幾十年之久。巴西也從此放棄了那場比賽穿過的白色戰(zhàn)袍，改穿黃色。尼爾森·羅德里格一針見血地指出，那場比賽體現(xiàn)了巴西人的國民性。他將后者歸結(jié)為一種“雜種狗情結(jié)”（o complexo de vira-lata），直指巴西人雖然技術(shù)天賦出眾，但在面臨其他國家（純種狗）時，總是將自己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自己給自己制造膽怯。

那時的貝利才10歲，他在收音機完聽完了那場比賽。他回憶說：“當時的氣氛非常凝重，非常傷痛，就像是一場戰(zhàn)爭的結(jié)局，巴西戰(zhàn)敗了，死了很多人?！彼匆娏俗约旱母赣H在哭，于是他走過去安慰父親，并許下承諾：等我長大了，一定能為巴西贏得世界杯。

貝利1940年于出生在巴西米拉斯吉納斯州的一個偏遠小鎮(zhèn)。父親曾是一名半職業(yè)足球運動員，在他年幼時就教他踢球，傳授一些基本技能。貝利全名埃德松·阿蘭特斯·多·納西門托（Edson Arantes do Nascimento）。父母在為他取名時，以美國發(fā)明家托馬斯·愛迪生（Thomas Edison）為他命名，但決定去掉“I”，就成了埃德森（Edson）——巴西人的名字就是這樣，充滿了這個國家特有的隨意性，通常是父母名字各取一部分、或者參考其他名字，略作修改就組成一個新名字。

貝利與其國家隊隊友（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不過在巴西，能真正甄別出一個人的不是名字，而是綽號。這個國家?guī)缀跞巳硕加芯b號，尤其是球員。16歲那年，貝利因天賦出眾，被球探相中加盟桑托斯隊。此時的他，已開始以“貝利”聞名——這個名字來源已不可考。據(jù)貝利自己回憶，他在學生時代得到了這個綽號，源自他當時喜歡的達伽馬隊門將Bilé的名字。但那時他發(fā)音不準，久而久之就誤傳下來。在葡語中，“貝利”這個詞匯沒有任何含義，這反而利于其傳播，讓之在后來成為一個偉大的象征和符號，從此流傳開來。

17歲的貝利站在瑞典世界杯賽場

1958年，年僅17歲的貝利入選巴西國家隊，參加當年在瑞典舉行的世界杯。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向世人展現(xiàn)出驚人的足球才華。1/4決賽中，貝利一劍封喉，巴西1-0力克威爾士；半決賽巴西5-2大勝方丹領銜的法國，一個未成年的貝利大演帽子戲法。決賽對陣東道主瑞典，貝利再次梅開二度，5-2擊潰對手。第55分鐘，他在禁區(qū)內(nèi)挑過瑞典后衛(wèi)的進球，堪稱世界上有影像記錄以來最早的經(jīng)典。瑞典后衛(wèi)試圖以犯規(guī)攔阻他，但貝利拒絕以倒地來獲得點球，用更巴西的方式完成得分。

終場哨聲響起，巴西獲得了隊史第一座世界杯。貝利激動得一度昏厥，他在淚水中贏得了自己的第一個世界杯。這個17歲零249天的世界杯決賽史上的最年輕球員，當晚整夜沒睡，都在想自己的巴西同胞有沒有收聽這一場比賽。

1958年巴西與法國比賽（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那場比賽的奪冠，像是巴西人對1950年“馬拉卡納慘案”救贖的開始。1962年，他們成為歷史上第一支衛(wèi)冕冠軍，到1970年巴西三奪世界杯冠軍。這12年貫穿了貝利的職業(yè)生涯，一舉奠定了巴西足球王國的地位，也是世界杯史上最強王朝，讓巴西一舉走出了過去的陰影。

“貝利的出現(xiàn)，讓巴西人的‘雜種狗情結(jié)’消失了，他讓巴西人重新愛上了自己。從這個象征意義上來說，這不是小事。”巴西記者朱卡·克福里（Juca Kfouri）說在紀錄片《貝利》中說道。巴西音樂家吉爾伯托·吉爾（Gilberto Gil）則說：“他給巴西人民帶來了歡樂，照亮了巴西人民生活的黑暗天空，象征著巴西成為更公眾、更幸福的國家的潛力?！?/p>

國際足聯(lián)主席與貝利（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膚色之下

一般人很難完全理解巴西。這個南美最大的國度，四處充滿著一種源自融合的隨意性，白人、黑人以及混血的棕色人種在此混居、通婚和繁衍，生生不息。茨威格稱之為“未來之國”。

巴西是非洲之外黑人最多的國家。但即使是這里，足球在最早也是以白人參與為主。它在19世紀末被英國人引進，最初只是作為上層社會的玩物。直到上世紀20年代，巴西很多足球俱樂部們都排斥黑人和混血球員的加入，以至于有色人種球員登場時，要用米粉把臉涂成白色。1921年，時任巴西總統(tǒng)埃皮塔西奧·佩索阿為了不讓阿根廷人嘲笑，命令前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參賽的巴西國家隊，不得征召任何混血皮膚的選手，結(jié)果巴西隊在三場比賽中輸?shù)魞蓤觥?/p>

所幸巴西的種族區(qū)隔不嚴，那之后，諸如達伽馬、圣保羅等俱樂部慢慢吸納非白人球員加入，連連取得佳績。黑人和混血人，以其躍動和靈敏，將這項被英國人強調(diào)直接和對抗的運動，變成一門跳舞般的藝術(shù)。他們雙腳靈敏，將足球玩得七竅生花，在給球隊帶來了不錯的戰(zhàn)績，創(chuàng)造著屬于巴西自己的足球風格。

這種快樂自信曾讓人忘記了球場上的膚色區(qū)隔。但1950年慘敗后，有人又將這點提出，將失利怪罪于有色人種運動員，認為他們有心理缺陷、容易情緒化和缺乏自覺性。1954年瑞士世界杯，巴西在四分之一決賽中2比4被匈牙利隊擊敗，這場比賽因暴力聞名，成了臭名昭著的“伯爾尼之戰(zhàn)”，雙方球員的打斗持續(xù)到比賽結(jié)束，直到警方到來才停止。官方則把問題歸咎在膚色上：“巴西的球員缺少了巴西人所有的那種氣質(zhì)……這種病變已病入膏肓，并且比戰(zhàn)術(shù)體系還要深……這最終還是基因的原因。”

直到四年后貝利的橫空出世，才扭轉(zhuǎn)了所有國民和世人對黑人球員的看法——他是第一位享譽全球的黑人體育明星，以17歲的年齡邁上巨星之路。放在今日，這十足罕見。貝利流傳下來的視頻紀錄顯示，這幾乎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球員，像是9號+10號的完美結(jié)合體，兼具梅西與C羅的優(yōu)點。他的足球天才，是超越那個時代的。

《傳奇的誕生》劇照

貝利在桑托斯隊的教練盧拉說，“貝利擁有一個理想足球運動員的所有品質(zhì)”。足球場上有11個位置，適應不同的身體素質(zhì)和技能，比如速度、爆發(fā)力、柔韌度、平衡性、力量、技術(shù)。“貝利之所以是罕見的天才，就在于他幾乎擁有全部足球所需的技能，并且每一項的品質(zhì)都很高?！弊闱蚴纷髡叽笮l(wèi)·哥德布拉特（David Goldblatt）認為，貝利是第一個各方都十分全能的球員，幾乎沒有短板?！半m然他單靠身體素質(zhì)和速度，一樣能輕松撕裂對手的防線，但是他能夠急停、旋轉(zhuǎn)、護球，三項動作一氣呵成，讓他能輕松解決瓦解對手的防守?！?958年世界杯決賽上，他在禁區(qū)內(nèi)挑過對方的抽射，完美詮釋了這一點。

英國記者巴尼·羅內(nèi)還寫道：“除了天賦的指引，這個來自米納斯吉拉斯的男孩成為第一個全球體育界的黑人超級明星，并成為真正振奮和激勵的來源。”在1958年整屆杯賽中，貝利4場比賽中打進6球，僅次于創(chuàng)紀錄的方丹。他穿著的10號球衣就此成為球隊核心的象征——這個FIFA為他隨機選擇的號碼，就此成為“球王”的象征，被一代代傳承下來。

1962年，巴西再獲世界杯冠軍，貝利因被對手重點盯防、早早傷退。他的隊友加林查站了出來，帶隊讓巴西衛(wèi)冕。加林查是巴西同時代里唯一能與貝利比肩的天才，他雙腿有先天殘疾，盤帶卻因此更撲朔迷離，備受球迷愛戴。球迷們稱貝利為“國王”，把加林查稱作是“人民的歡樂”，各大洲現(xiàn)在所熟知的《加油之歌》（Ole）就是為加林查而唱的。

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然而，備受球迷喜愛的貝利和加林查兩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1966年世界杯后，因私生活混亂和頻繁酗酒，加林查身體狀態(tài)下滑，先后被國家隊及俱樂部棄用，最后在49歲時因貧困潦倒而英年早逝，人生最后十年過得十分悲慘。貝利則嚴于律己，一路攀升，成為一代球王。

加林查的悲劇背后，是當時足壇球員的一個普遍狀況。在那個職業(yè)足球興起不久的年代，很多球員并未做到科學訓練和嚴于律己，這是時代的局限和癥結(jié)。1958年那支巴西國家隊參賽前，曾在里約最好的醫(yī)院進行了體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隊員都有腸道寄生蟲，有的甚至有梅毒，有幾個則有貧血，醫(yī)生們還從隊員嘴里拔出若干顆牙齒?！皬牟±韺W上來說，巴西這支出征1958年世界杯的隊伍，簡直就是一只人民的隊伍?！贝笮l(wèi)·哥德布拉特寫道。

從這種意義上講，貝利是超越那個時代的。他勤奮自律，認真訓練，以踢好足球為最大的目標和野心。貝利成名后，曾被民間贈予了一輛三輪小汽車作為禮物，但他不會開車，就在幾乎沒動這輛車的情況下往返訓練?？v觀整個職業(yè)生涯，他的出勤率和耐力高得驚人。1958年世界杯后，巴西政府通過法令，將貝利視為“國寶”，不讓他轉(zhuǎn)會到歐洲俱樂部。他就經(jīng)常跟隨桑托斯俱樂部，在一年內(nèi)輾轉(zhuǎn)巡演三四個大陸、出征超過100場比賽，即使對手施加的防守強度日益加大，他仍然維持較高的出勤頻率。整個職業(yè)生涯，他參加1366場比賽，打進1283個進球，近乎一場一球，效率驚人。從這種意義上說，貝利幾乎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第一個職業(yè)巨星——他兌現(xiàn)了自己所有的天賦，沒有浪費一絲一毫。

在球場之外，他也試著盡可能地做到職業(yè)，活出了一個模范般的人生。他早年性格內(nèi)向，沉默內(nèi)斂，卻在成為球星后試著打開心扉，向大眾經(jīng)營自己的形象。紀錄片《貝利》記載了貝利參加1966年世界杯時的一些場外花絮：他幾乎不拒絕任何記者遞來的話筒，試著去回答任何一個問題。當他打入第1000粒進球后，他的發(fā)言是讓記者很懊惱地“進球獻給巴西的孩子”。

1966世界杯貝利為他的小粉絲們親筆簽名（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同時代的球員中，貝利率先聘用起了經(jīng)紀人，開始挖掘自己的商業(yè)價值。他將“貝利”這個名字申請專利，為百事可樂做代言，并且擁有自己的廣播秀。當時，電視等新興媒介剛剛在巴西萌芽。巴西人民通過寫歌、寫詩甚至拍電影方式，向他表達愛戴和致意，貝利獲得了最多的歌曲創(chuàng)作。1963年的巴西上映了一部偶像傳記風格的《球王貝利》，用閃回的剪輯講述了貝利的人生。

1970年世界杯，貝利再次帶領巴西殺進決賽。這是歷史上首次彩色轉(zhuǎn)播的世界杯賽。決賽中，巴西4-1比分大勝意大利。貝利高高躍起，以令人驚訝地腰腹力量和滯空，頂進一粒頭球。慶祝時他被隊友抱起來的樣子，透過球王被攝像機記錄下來。巴西最后一球，經(jīng)過所有人的傳遞，最后打入意大利隊的球門，也被球迷們奔走相告。貝利和巴西隊受到了全世界的贊譽，英國媒體評論道：“如此美妙的足球必須明令禁止?！?/p>

1970年世界杯貝利與隊友慶祝（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那是一個電視尚未普及的年代，人們關(guān)于全球化的一切想象，多數(shù)都來自于想象本身。在屬于貝利的時代，全球各地的人想要看球，只有親臨球場。這種珍稀性和距離感，加大了貝利的神話。關(guān)于他的球技，人們無緣目睹直播，只有耳口相傳，或是親臨現(xiàn)場觀摩。而球場作為一個集體聚集地，扮演著類似于宗教場所。每當貝利出場時，其出色表演常常帶來意想不到的轟動效應，他不止是一位明星，也是一位上帝，更是一位足球的大使。

巴西俱樂部也利用了這一點。坐擁貝利的桑托斯隊，帶著他進行全球巡演斂財無數(shù)。他們像當時巴西其他機構(gòu)一樣，急切地需要能夠保值的外匯。世界杯的連戰(zhàn)連捷讓全球?qū)Π臀髯闱蚝拓惱年P(guān)注度倍增，桑托斯一年都在各大洲進行比賽，引得巴西各大俱樂部效仿。弗魯米嫩塞去了蘇聯(lián)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達伽馬去了西非比賽。足球就此跟隨著這些巴西足球隊，就此走向世界，變得全球聞名。

貝利也因此也被巴西人民稱為“國王”——這個綽號光芒萬眾，代表著巴西人民的景仰和愛戴，卻也像是高在神壇，與人民群眾拉開了距離。

圖源：國際足聯(lián)官網(wǎng)

足球之外

1970年世界杯決賽，貝利進球后被隊友抱起來的樣子，成了全球彩色世界杯的起點。這幾乎是做為球員的貝利留給世人最美好、也是最后的記憶之一。

光芒耀眼的貝利，在職業(yè)生涯中也不能遠離爭議。從1964年到1984年，巴西一直處在軍政府的獨裁統(tǒng)治下，對內(nèi)施行高壓政策。1969年上任的獨裁者梅迪奇變本加厲，他深知足球的魅力，大肆夸贊貝利和1970年世界杯奪冠的功績，將之視為軍政府治下的巴西榮耀。決賽4:1戰(zhàn)勝意大利的比賽，被《巴西日報》認為是成就與美國阿波羅登月計劃相提成就。

貝利和足球曾經(jīng)是巴西人在獨裁統(tǒng)治下不多的快樂源泉。他在1969年11月打入1000球后無數(shù)觀眾涌來向他表示慶賀。然而，當獨裁者梅迪奇在此后向他發(fā)出接見邀請時，貝利沒有拒絕。為此遭到了不少批評。有人認為，貝利讓足球蒙羞，沒有是非觀，相比之下，拳王阿里拒絕越戰(zhàn)征召就是一個好的反例。但也有人為貝利說話，認為阿里不會因言論被捕入獄或遭遇虐待，但在當時的巴西，貝利無法保證這一點?！拔艺J識的重要人物中，如果我被告知他們中有人想見我，無論是吃飯還是出行，只要有可能，我都回去?！痹诩o錄片《貝利》中，貝利如此解釋其原因，“我聽說總統(tǒng)想見我，我就去了，沒有誰逼我做什么，從來沒有?！?/p>

1969年貝利打入職業(yè)生涯第1000球（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但在一個對足球如此狂熱的國度，人們對于貝利的要求從來都不只是在賽場上，更在乎賽場外，這讓貝利很累?；蛟S是處于對自身職業(yè)的要求，他一生遠離政治，在上世紀60年代巴西國內(nèi)劇烈拉扯的年代婉拒了各派的要求，從不表達立場，卻在自己一步步成為英雄后要被迫表達。1972年，貝利在接受采訪時說，“巴西沒有獨裁統(tǒng)治，是一個自由的國家和幸福的土地。”軍政府將他的形象印在了各大城市廣告牌上，而里約街上則有球迷不滿地喊出了：“如果貝利是國王，那我就是雅各賓派！”

“我沒得選，我只希望我的人民得到最好的?！必惱髞斫忉專廊槐兄恍暮煤锰咔虻脑瓌t?！拔也皇浅?，創(chuàng)造不了奇跡，我只是個普通人。我萌神所賜，成為了一個足球運動員。但我相信，比起我做我自己，我用足球能為巴西人民做更多?！?/p>

那幾年的爭議似乎讓貝利感到疲憊。1971年后，他永久退出巴西國家隊，1974年與桑托斯合同到期后，他選擇遠走北美，為當時的足球荒漠帶去人氣和關(guān)注。同年的世界杯上，獨裁者梅迪奇親自寫信讓貝利出山，貝利斷然婉拒。他害怕再一次承擔那么多地期望、那么多地責任。回憶起1970年的第三次奪冠，他說，“對我來說，勝利給我?guī)淼淖畲蠖Y物不是獎杯，而是解脫?！?977年，貝利在紐約宇宙隊掛靴退役。

這就是貝利。他的一生似乎一直背著某種使命感，做事專注而職業(yè)。他圍繞著足球，一心要讓足球變得更好，變成他口中的“美麗的運動”。1998年，貝利出任巴西體育部部長。任職四年里，他為解決足球管理問題做出極大努力，擬定了一套規(guī)章制度。其中有兩個關(guān)鍵改革：首先，足球俱樂部要逐一轉(zhuǎn)變?yōu)樗饺擞邢薰荆瑢⑺鼈兊馁~戶從巴西慈善機構(gòu)和社會公共事業(yè)完全不透明的法律中分離出來；第二，球員過往的模糊合同將進行相應改革——關(guān)注中國足球的球迷大概不難明白，這兩項條款對于足球的健康發(fā)展有多么重要。但即使是這樣一個最低限度的方案，也受到了巴西足協(xié)憤怒的關(guān)注。

那之后，貝利退出了政壇。但他從未遠離過足球，開始出席諸多跟足球有關(guān)的活動，擔任各類大使，也代言商務活動，將“職業(yè)”二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出席這些活動時，他西裝革履，喜行不怒于色，一口發(fā)言看起來過于官方。他在報紙雜志上開設足球?qū)?，還是像年輕時那樣，樂于對重大比賽和事件發(fā)表看法。似乎，這些都讓他丟失了人格化的個人特征。與馬拉多納這樣的左翼文化偶像相比，貝利看起來過于正統(tǒng)和職業(yè)，沒有喜怒哀樂，也喪失了捕獲人心的魅力。他頻繁地發(fā)聲和站臺，也讓他在媒介迅速普及的21世紀，這讓他被一些新生球迷們調(diào)侃。

但歷史永遠會記得貝利。2000年世紀之交，國際足聯(lián)授予貝利世紀最佳球員稱號，貝利成為官方認證的“球王”，并被國際足聯(lián)稱為“最偉大的”。歷史和時間證明了，貝利的成就與政治無關(guān)，只關(guān)于民族和榮耀。他的戰(zhàn)功彪炳千古，他的記錄至今無人能及。除了眾所周知的1000個進球之外，貝利是迄今為止唯一獲得三次世界杯的球員。他還書寫了世界杯史上的一個傳奇：他14次出戰(zhàn)，除開兩場傷退，其余12場比賽不是有進球就是有助攻，合計12球10助攻。這幾乎讓后來所有球員都望塵莫及。

貝利于墨西哥為國家贏得了第三個世界杯冠軍（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因為這些神跡的存在，一代代南美球員以貝利為榜樣。馬拉多納曾視貝利為唯一的偶像，選擇了10號球衣；羅馬里奧為了達到比肩貝利的1000粒進球，不惜踢到42歲才退役；內(nèi)馬爾因他的存在，推遲了自己登陸歐洲的時間，直到為桑托斯拿下貝利退役后的唯一一座南美解放者杯。

巴西球迷也永遠懷念著貝利。當巴西足球仍在2014年世界杯1-7的陰影下、為下一座金杯苦苦努力時，貝利所帶來的三座金杯就更加彌足珍貴。球迷們會在每一場巴西隊的比賽時高歌貝利的名字，高掛貝利的畫像，以紀念這位足球史上第一位球王和推廣大使。1999年，貝利駕車行駛在圣保羅的高速公路上，在等紅綠燈時遇上兩名持槍劫匪。當劫匪們發(fā)現(xiàn)車里坐的是貝利時，他們畢恭畢敬地收起槍，轉(zhuǎn)頭就默默走掉了。一年后在里約，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了羅馬里奧身上——這個以貝利為偶像的巴西球星，被劫匪搶了手機，還開走了車，最后不得不走回家去。

晚年的貝利生活平淡幸福，他一生坦蕩，以楷模行事，這也讓他人生的最后得以善終。他曾親口承認自己年輕時沒經(jīng)受住誘惑，在外有私生子，但當他病情不斷惡化時，陪伴在他身邊的始終有自己的兒女和親人。與孤獨終老的馬拉多納相比，這足夠幸運。在貝利的彌留之際，他的兒女兒們守護在一旁，有機會與他進行漫長而傷感的告別。在宿命般的死亡面前，能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告別，已然是最大的幸福。

正是因為自己的職業(yè)，貝利也有機會和世人慢慢告別。2021年2月，Netflix在貝利生前特意為他拍攝了紀錄片《球王貝利》正式上線。這幾乎是貝利最后一次大范圍地將自己的真實情況，曝光在公眾視野中。因為病痛，他一直不愿公開露面。兒子埃迪尼奧透露：“他是球王，一直備受關(guān)注，但現(xiàn)在連基本的走路都做不到，這讓他非常沮喪，十分尷尬。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愿意被別人看見，他把自己藏在了房子里?！?/p>

Netflix 紀錄片《球王貝利，巴西足球傳奇》截圖

影片里一開篇，貝利還是出現(xiàn)了。80歲高齡的他看起來有些虛弱，只能使用金屬輔助設備緩慢行走。面對衰老和鏡頭的時候，貝利忍不住老淚縱橫。導演大衛(wèi)·特霍恩并不諱言：“讓世界上最偉大的球員展示自己行走方面的問題，這很重要。我們就是想要在影片一開始就直擊人心?！?/p>

為了安撫貝利，導演找來了1970年世界杯奪冠陣容的隊友們，和他一起聚會燒烤。看到這些多年的老友，貝利終于露出笑容。他坐著輪椅跟老友打招呼，跟他們在一起時慢慢打開話閘，回憶著當年的點滴。在老友們的鼓勵下，他靈活地操縱輪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展示著自己嫻熟的技術(shù)。隊友們則一起鼓掌，像個球迷那樣高呼著：“球王！球王！”

那一瞬間，就像是夢回1970年。

永恒的貝利（圖源：巴西足協(xié)官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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