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湯姆斯杯。解說隨口一句：老將傅海峰，已經(jīng)33歲了。

十年前那一撥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如今只剩下傅海峰與林丹。與韓國李龍大/柳延星一戰(zhàn)，傅海峰的存在感從未如此之強，無所不能，包覆全場。在張楠狀態(tài)不好的情況下，常有以一敵二之悲壯，數(shù)次將戰(zhàn)局從泥淖中拖出，即便步伐踉蹌。

比賽末段，當(dāng)年彈跳逆天，一直在蔡赟頭頂上迅捷飛翔，重殺如雄火奔雷的傅海峰，那個似乎永遠能量不竭的傅海峰，著實倦了，飛不動了，偶爾只能夠著打了。焦躁隨著汗液，密密一臉。

但哪怕只能站在原地殺球，也死戰(zhàn)不退。“有本事，就從我身上碾過去。我打到彈盡糧絕我會認輸，但絕不輕易繳械?！?/p>

一份多年不變的，熟悉的可靠，以及始終如一的本份與赤誠。傅海峰仍然是那個胸腔里熊熊燃燒著火焰，但不輕易抒發(fā)的少年。雖然沒有了持續(xù)飛翔的力量，可心里的火總要點燃些什么——

哪怕點燃的是自己。拼到油盡燈枯，終無悔矣。

解說里，是蔡赟的聲音：“不能只有老將在拼命啊?！?/p>

賽后接受采訪的傅海峰，依然言語淡然。十余年了，他從不夸?？冢膊蛔鞅г?。他的競技世界無比單純，失利皆因自己發(fā)揮不佳，不喜歡責(zé)怪與開脫。我忽然想起很多美國大片里男主角九死一生地拯救世界，凱旋時世人總會不厭其煩地問起，力挽狂瀾的力量來自何處，男主角們總是淡淡一句：“總得有人去做?！?/p>

他們臉上的表情，與當(dāng)時的傅海峰并無二致。這是傅海峰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秉性：該我做的，一分不少地去完成。困難是極其平常的事情，為什么要逃避。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無愧于心。

我第一次覺得戰(zhàn)敗的人，身上有勝者才有的光芒。

存在我們記憶里清晰如昨的，那個朗目星眉，力拔山兮的英偉青年，有一雙永不停歇的強健雙腿，總是懸浮在空中，不知疲倦地卷身蓄力，掄圓暴殺，循環(huán)往復(fù)。

轟沉曾經(jīng)帶著質(zhì)疑的聲音，轟塌中國男雙積弱已久的舊局，轟開中國男雙十年榮光之門。

我猜想，很多年后我老了，可能會有年輕人和我爭論國際羽壇誰的殺球更厲害，誰才能讓前場組織者的才能完美發(fā)揮，誰才是攻擊手最佳模板。我會帶著長者驕傲的姿態(tài)地告訴他們：“你們說的都很厲害么？你們聽過傅海峰嗎？你們沒有機會到現(xiàn)場去見識傅海峰的神跡，真是人生一大憾事?！?/p>

就像我和父親說起林丹李宗偉的時候，父親會與我說楊陽趙劍華。彼此的言語中，滿是自己“有幸經(jīng)歷那個時代”的驕傲。

這個時代，這些人，這份回憶，這可遇不可求的中國羽毛球盛世，恰好被我們等到了。我們很幸運。

傅海峰是這盛世其中的一個美好故事，他一直低調(diào)，但低調(diào)得光彩奪目。更幸運的是，這個故事雖然幾次瀕臨完結(jié)，因為傅海峰不事聲張的堅持而一直延續(xù)著。

2008年北京奧運會。蔡赟/傅海峰決賽惜敗，蔡赟依然高昂著頭鼓掌致意，傅海峰則淡然說“我說過要給觀眾帶來一場精彩的比賽”。美好的風(fēng)云際會，差點到這里寫下終章——每次奧運會戰(zhàn)罷，都有一批名將站在這“四年煎熬即將再次開始，你考慮好了么”的分岔口，相顧彷徨。

強如蔡赟/傅海峰，也不例外。2008年，蔡赟28歲，傅海峰25歲。那時的蔡赟已經(jīng)萌生了明確的退役念頭。而我從2008年湯姆斯杯才剛剛開始關(guān)注風(fēng)云組合，這本該是一個“我才剛開始路轉(zhuǎn)粉你們咋就退役了”的段子，今天回過頭看，那一年的奧運會，成了我們這幫關(guān)注風(fēng)云的球迷夢開始的地方。

一個新的美好故事，開頭總是不怎么順遂：北京奧運會結(jié)束，風(fēng)云拆對，各自以老帶新，有一種功勛卓著的老干部退了二線，組織不讓回家養(yǎng)老，留在崗位上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的既視感。“那兩個年輕同志很有前途，你們一人一個手把手的教，未來重現(xiàn)輝煌指日可待”。

而那時的我看著兩人隔網(wǎng)而立，五味陳雜——全運會，一個代表廣東、一個代表江蘇都讓我糾結(jié)無比，更何況是披上繡著國旗的戰(zhàn)袍，卻站在了球場的兩側(cè)。

終于在2009年，蔡赟傅海峰重新組合。某一次賽后接受采訪時蔡赟言語堅定：“我們還想要再打一屆奧運會?！备岛７搴屯Ｒ粯樱驹谂c蔡赟齊肩靠后半步的位置，寡言少語。

于是才有了后來蕩氣回腸的2009年的世錦賽冠軍，2011年的亞錦賽與世錦賽冠軍，2012年的湯姆斯杯冠軍。傅海峰依然不愛說話，依然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站在蔡赟的背后，覆蓋整個后場，起跳，殺球，摧城拔寨，以力破局。無論碰上如何險阻，都壯懷激烈，死磕到底。

這本該是個熱血沸騰激情四射的活兒，而傳統(tǒng)印象里干這活兒的都該是須髯戟張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狂人，可傅海峰干起來如慣常一般寡言少語，好似衣錦夜行，“這不是我應(yīng)該做的么？有啥值得夸耀么？”

盡管在當(dāng)時、現(xiàn)在以及很長一段時間的未來，后場進攻這活兒沒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但他從來不以此周圍夸耀——能力如神足可開山辟石，性情卻低調(diào)如凡人。

之后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蔡赟/傅海峰男雙奪冠，兩位四年前就該發(fā)揮余熱的“老干部”，胸腔里熊熊燃燒的火焰點燃了倫敦的夜空。蔡赟躍起，跨過廣告欄飛走了。傅海峰依然是傳統(tǒng)的跪地握拳伏首。兩個人依然在慶祝動作上選擇了自己認為最恰當(dāng)?shù)淖藨B(tài)：一則恣意飛揚，漫步云端，一則怒吼長跪，緊貼大地。

倫敦奧運會之后，看蔡赟和傅海峰比賽時的情緒變得復(fù)雜起來。因為不忍看到他們戰(zhàn)勝了一切，最后敗給歲月的樣子。蔡赟逐漸退出了國家隊，傅海峰搭檔張楠，仍然在戰(zhàn)斗。

那時覺得倫敦之后風(fēng)云退役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了，倏爾又是一年奧運會。有人問我，歷經(jīng)坎坷，披荊斬棘，最后功成身退，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故事嗎？

有。

還能看到傅海峰站在球場上，每多看一場，無論勝負，都是更完美的故事。他又低調(diào)沉默地站在了這里。一個美好故事的終點，又往后延續(xù)了些。

最美的故事，不就是未完待續(xù)么？

奧林匹克箴言，應(yīng)該讓最接近奧林匹克精神內(nèi)核的人去呈現(xiàn)。

The important thing in the Olympic Games is not the winning but the taking part.

奧運會上重要的不是勝利，而是參與。

The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not the triumph but the struggle.

人生中重要的不是凱旋，而是奮斗。

——顧拜旦

THE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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